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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野敦子】 《未来都市NO.6》 第五卷

    紫苑和老鼠终于踏上了拯救沙布之路,但那却是一条阴暗、弥漫着恶臭、四面八方不断传出痛苦呻吟声的地狱之路!
    被抓来的西区居民,像垃圾一样被丢进地底下的刑场,唯有撑得住的人才有活命的机会。
    紫苑无法相信出现在自己眼前地狱般的景象,竟是发生在NO.6!
    然而一旁却想起了老鼠残酷的话语,“这不是地狱,这是现实,之你所生存的世界里的现实!”
    而就在紫苑和老鼠冒险前进之时,其他人也没闲着。
    身在NO.6内部的火蓝开始思考,如何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紫苑和其他幼小的生命;而人在西区的借狗人与力河,则在各怀鬼胎的心思下,展开布局帮助紫苑和老鼠深入监狱的内部……

人物介绍
    紫苑
    两岁时被NO.6市政府认定‘智能’属于最高层次,便和母亲火蓝住在‘克洛诺斯’里,接受最完善的教育与生活照顾。12岁生日那天,紫苑因为窝藏VC而被剥夺了所有的特殊权利,沦为公园的管理员。
    后来,紫苑在公园中发现因杀人寄生蜂而出现的尸体,竟因此被治安局诬陷为凶手,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老鼠所救。没想到,紫苑的体内也遭到不明蜜蜂的寄生,差点命丧黄泉。熬过死亡大关的紫苑,所有的头发都变白了,身体上也出现一条缠绕全身、如红蛇般的痕迹。
    老鼠
    真实姓名不详,有着如老鼠般的灰眼珠。12岁的时候因不明原因,从外面而被送进NO.6里,还被冠上‘VC’——重大犯罪者身份。受了枪伤的老鼠,逃进少年紫苑的房间里,也开启了两人四年后重逢的缘分。
    当紫苑因为寄生蜂事件,被治安局诬陷为杀人凶手时,老鼠出手救了紫苑,并将他带到自己居住的西区,还陪伴紫苑熬过了寄生蜂入侵体内的生死关头。
    火蓝
    紫苑的母亲,跟紫苑一起被赶出‘克洛诺斯’之后,在下城的某个角落,开了一家手工面包店。虽然是只有一个展示柜的小店面,但是从早到晚都飘着面包的香味,很多人因此被吸引而来,生意蛮好的。
    力河
    前<拉其公寓>(报纸名)的记者,现在在西区以发行不良的黄色书刊和为NO.6高官找乐子为业。曾经历过NO.6初创建的时期,并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黑暗内幕。力河与紫苑的母亲火蓝曾是旧识,年轻的时候曾经非常喜欢火蓝。
    纱布
    也在两岁时,只能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在十岁之前仍跟紫苑来往密切。主修生理学,已经被市政府选为交换留学生,到其他都市去进修。
    借狗人
    个子矮小,又有一头长到腰际的黑发、深黑眼睛、褐色肌肤,身穿宽松上衣和残破的长裤。经营西区内一间残破的旧饭店,以出借狗给投诉的人取暖为主业;因为听得懂动物的语言,所以也利用狗到处打探情报,并将情报贩卖给需要的人。
    火蓝&立克
    老鼠家附近的孩子,是一对姐弟,下面还有一个妹妹。火蓝的家里非常贫穷,也常常吃不饱。紫苑因为火蓝与自己的母亲同名,所以对她非常有亲切感,表示愿意在闲暇的时候,读故事给火蓝还有其他小孩子听。杨眠
    小女孩莉莉的舅舅。外表上看起来,它是一个身材瘦高、长相平凡的中年男子,但其实对于NO.6,内心藏有诸多不满和愤恨。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曾出手救了紫苑的母亲火蓝一命。
    市长
    市长有一对爱抖动的大耳朵,学生时代的绰号叫“大耳狐”。密谋未知的计划,期望将以市长的身份来掌政的时代结束,改以君王的身份绝对掌管NO.6,统治这块土地。
    白衣男
    长发、带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终日从事疯狂的人体试验。与市长在学生时代为同学。和市长各怀鬼胎、相互利用,企图掌控NO.6.

目录
    1 给远方的祈祷
    2 地狱里的现实
    3 萌芽的东西
    4 白色迷雾之名
1 给远方的祈祷

1 给远方的祈祷


接下来只能祈祷好运了。看是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还是会成为最悲惨的人,万事就此决定了。(威尼斯商人  第二幕  第一场)


紫苑。


好想叫住他。可是,无法发出声音。舌头动不了。手脚沉重,如同戴着枷锁,无法自由活动。紫苑没有回头,穿着白色衬衫的背影渐渐远去。四周好暗,一片漆黑,一丝光线也没有。


紫苑,等等,你不要走。


快回头,回到我身边,别再走远了。


黑暗中有动静。如同有生命的物体向前蠕动,将白色背影吞没。


紫苑!


悲鸣划破喉咙。恐惧代替剧烈疼痛,贯穿全身。想要追随紫苑,投身黑暗,然而身体却动不了,一步也动不了。


谁、谁来帮帮我,别让那孩子走远。


「火蓝!」


「阿姨……」


听见声音。有人握着我的手,轻轻摇晃着我的身体。


「火蓝,你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吗?听到我们在叫你吗?」


「阿姨,你醒醒。」


很有力的声音。拨开了眼前的黑暗,光线渐渐透了进来。


嗯……我听见了,我听得很清楚。


火蓝睁开眼睛。彷佛被纱布覆盖住一样,视线朦胧。朦朦胧胧的两张脸,男人褐色的脸庞与少女小小的脸蛋采了进来。但是很朦胧,彷佛一眨眼,就会消失。


面包的香味。面团拌入浓浓奶油,卷成的螺旋面包的味道。每到傍晚,工作了一天,疲惫不堪的劳工、肚子饿的学生、捏着零钱的孩童,居住在下城的人就会来到火蓝店里,买便宜又好吃的面包。为了这些穷困的客人,火蓝会设定烤箱的时间,让面包在下午五点整可以出炉。旧式的面包烤箱正确无误地启动,似乎已经烤好几十个螺旋面包了。


对火蓝而言,面包的香味等于生活的味道。渗透到嗅觉深处的面包香,将火蓝完完全全地拉回现实世界。


眼前的朦胧褪去,两人的轮廓浮现了出来。


「莉莉……杨眠……」


「你醒过来了吗?」


杨眠松了一大口气,喃喃说着「太好了」。


「可以起身吗?不要太勉强了。」


「可以……我没关系。」


火蓝在杨眠的扶持下,撑起了上半身。她原本平躺在店角落的旧沙发上。


「我昏倒了……」


「对,就在橱窗后面,突然瘫软晕了过去。吓死我们了,我的心脏到现在还噗通噗通地跳着呢!」


杨眠微笑,一种安心的笑。火蓝很想也回他一个微笑,然而脸却有点僵硬,无法随心所欲。


「阿姨!」


莉莉冲上来抱住火蓝的脖子。她的眼眶里泛着泪。


「阿姨,你没事吧?你已经没事了吧?」


压在脖子上的小脸庞传来湿润的感觉,抱着脖子的手也微微地颤抖着。少女的泪水是热的,甚至让她觉得滚烫。平常她总是能轻轻地抱住少女的身体,然而现在双手还无法自由活动。彷佛还在梦里挣扎着,好沉重。


紫苑。


火蓝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这个时候,紫苑可能已经走上不归路了吧?可能已经坠落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了吧?


如果真是那样,如果那是事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啊!」


莉莉发出轻微的声音,离开火蓝怀里。


「有老鼠。」


摆放香料的柜子旁,坐着一只茶褐色的小老鼠,旁边还有一张灰色的脸,突然探头出来。


「咦,有两只耶。」


莉莉竖起两根指头。是兄弟吗?


两只靠在一起,眨着相似的葡萄色眼珠。


一只是剐才替紫苑送信来的老鼠。那么,另一只呢?


「莉莉,可以帮我从冰箱里拿一片起司来吗?就放在最下面的保鲜盒里。」


「好。」


火蓝悄悄地朝着柜子上的老鼠伸出手,但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却相当吃力,指尖抖个不停。两只老鼠互看,胡须微微抖动。


吱吱!


一只在催促,被催促的另一只看着火蓝。非常小的眼睛,却透露着知性。这些老鼠们带有知性,可以理解人心与言语。


火蓝再伸长手,手心向上。


吱!吱!


这次灰色的老鼠动了,毫不犹豫地跳到火蓝的手心上,左右摇动脖子,从嘴里吐出小小的胶囊。今天的第二封信。


「阿姨,起司要给老鼠吗?」


火蓝向莉莉点点头,打开胶囊。并不是紫苑的字,但是,曾看过。紫苑被治安局抓走后,向坠入绝望深渊的火蓝伸出援手的文字,看得出书写者坚强的意志与智慧的流畅文笔。怎么也忘不了。


必再相见。老鼠。


虽然只有简短一句话,比不上那时候的十分之一,然而却足以让火蓝喘得过气来。徐徐凉风贯穿体内,微微消除了胸中、气管里的郁闷。


啊啊,可以呼吸了。


绝望还太早,还没有失去希望。


「老鼠……」


火蓝发出声音呼唤。突然她感觉肩膀被抱住。虽然看不见,但是现在确实有一双坚强、柔韧的手,支撑着她。


必再相见。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让紫苑平安回到你身边。我保证。


听到耳边传来低沉的喃喃声,火蓝再度松了一口气。


有老鼠在。老鼠在紫苑的身边,那孩子不是孤单一个人。


「火蓝,那是?」


杨眠低头看着火蓝的手。


「信啊!」


「信?你家是老鼠在送信?」


「没错,而且还是手写的喔,比电子邮件棒多了吧?」


火蓝微笑了。杨眠与莉莉对看,嘴角同时露出笑容。本来在分起司给两只小老鼠的莉莉,来到火蓝身边,将脸窝进火蓝怀里。这次火蓝能够好好抱住她了。


「我好怕。」


莉莉含着泪说。


「要是阿姨……像爸爸那样……动也不动了,那该怎么办……我好怕。真的好怕。」


「爸爸?莉莉的爸爸出了什么事了吗?」


「以前的爸爸,莉莉真正的爸爸。」


「嗯?」


杨眠轻轻点点头。


「莉莉现在的父亲,是恋香再婚的对象。」


「月药先生是……原来是这样啊?」


火蓝想起那张眉毛下垂、轮廓细长的脸。这么一讲,五官跟体型还真的跟莉莉一点也不像。只是两人手牵手走在一起的样子、一起来买面包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异样。感情真好的一对父女,真幸福。自从紫苑离开后,看到月药跟莉莉的身影,也曾让火蓝的心隐隐作痛。觉得戚伤,也觉得羡慕。


「那,莉莉的生父……」


「她的生父在几年前去世了。」


「就在阿姨你们搬来前不久。不过我很喜欢现在的爸爸,他好有趣,常常会逗我笑。」


莉莉抬起下巴,满脸笑容。火蓝此刻虽然不如平常开朗,但确定了莉莉的心情之后,也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什么都不知道,恋香也什么都没告诉我。」


「她不想讲,那是一段悲痛的回忆。」


也许是不小心表露出来的吧……杨眠深深叹了一口气。


「爸爸在大家吃饭的时候,突然不动了。他说很难过,突然从椅子上倒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动也不动了。」


年幼时的记忆在脑海里苏醒,让莉莉全身颤抖。火蓝看向杨眠,用眼神询问。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莉莉的生父就在女儿的面前……死了。」


杨眠有点犹豫地闭上眼睛。


「不,他是被杀害的。」


「被杀!」


恐怖的话语重叠上紫苑的背影。火蓝双手紧握,指甲都刺进手心里了。


「莉莉的生父叫做翠风,他是一个建筑工人,体型壮硕,力气大是他最自豪的一点。」


「温柔、强壮,而且很帅喔。妈妈说的,他很爱妈妈呢!」


杨眠苦笑。


「恋香这家伙,就算是跟女儿讲,也未免太美化了吧。翠风很爱喝酒,也很会花钱,常常跟恋香吵架。不过,他是一个好人,为了家人很努力工作。个性开朗,喜欢唱歌,每次一喝醉,总是大声唱歌。思,他是一个好人,的确是很爱家人。」


「这样的一个人……被杀了?」


「间接的。」


「间接的……杨眠,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呢?」


杨眠拉了一张粗糙的椅子坐下来,右手轻轻抚摸莉莉的头发。看得出来他很疼爱这名外甥女,非常重视她。


「说得让你听得懂……能说得清楚的话,事情也就不会那么难查了。谜团太多,很难有条有理地说明白。」


杨眠的口吻缺少了平时的爽快,讲话含含糊糊,不过他还是思索着词汇,慢慢地开始说了。


「翠风那时候正参与某建筑的施工,以工人的身分。」


「某建筑……」


「对。然而直到今天,我们还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建筑,听说翠风本人也说猜不出来。他是坐着完全没有窗户,也就是看不到外面风景的车子,被送到工地现场。」


「那么,是为了封口……」


「火蓝,并不是那样。翠风对于自己负责的工作非常认真,但是他对那栋建筑并没有兴趣。管它是位于这座都市的哪里,是要被用来做什么,他都没兴趣。即使有兴趣,那也不是一介工人可以嗅得出来的秘密,因为巧妙地隐藏得很好。翠风死后,身为小舅子的我,也想过要调查他在哪里工作,然而却完全找不到线索。因为这座都市里,没有情报开放这种事。只要当局想要隐藏,我们市民根本无从得知。所以应该没有必要故意杀害翠风,来保守秘密。」


「那么……那个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死亡的呢?」


「对外说是心脏麻痹,然而,翠风会心脏病发作,我完全无法相信。这比鸭子在水塘里溺死的新闻,还更令人不可置信。」


「有内情吗?」


「嗯……」


杨眠沉重地紧闭双唇,环顾四周。


「不用担心,这里没有被窃听。」


「是吗……抱歉,畏畏缩缩的,真难看。」


「不会,一点也不。」


真的没有被窃听吗?老实说,火蓝并没有信心。当局的权力太大,只要想,什么都做得出来。窃听所有市民的对话,整理成情报,加以管理,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即使如此。


火蓝紧握手中的纸条。


害怕就什么都做不了。与其因为害怕,就紧闭双唇,捣起耳朵,倒不如去说、去听。发出声音,用心倾听……现在应该就只剩下这个手段了。


火蓝朝着欲言又止的男人,采出身子。


「那么,你觉得有什么内情?」


杨眠只眨了一次眼,然后笔直地凝视火蓝的双眸。


「这只是我的推测,然而,一旦说出口,可能就会成为你沉重的负担。」


「是我自己想听的。请你告诉我。」


火蓝试着催促杨眠。


「你试着用你的方法调查了真相。虽然你说什么都不清楚,但是聪明如你,应该掌握到一些线索了吧?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线索,你也应该掌握到跟真相有关的东西吧?」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力量、勇气、方法,能够做到那种程度……只不过,在那个工地工作期间,翠风拿到的薪水相当多,几乎是平常的双倍。恋香听翠风说是『特别危险津贴』时,相当惊讶。因为实在很难想像在NO.6里面,会有伴随着危险的工作。」


「危险津贴……是破坏什么或是爆破什么……」


「或是药品之类。」


「药品,你是指毒药吗?」


「相当于那个的东西。未知的,连NO.6的科学家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是正确方式的东西。」


「完全无法想像耶!」


「没错,情报也实在是太少了。」


「不过,在那个工地工作的人,应该不只莉莉的父亲吧?问那些人,应该可以知道些什么吧?」


「找不到。」


「找不到?」


「嗯,找不到,也许一开始就不存在。也就是说,除了翠风之外,没有跟施工有关的人。」


「没有人……啊,是机器人吗?」


「对,机器人。使用的是工作机器人。」


火蓝抬起头,不经意地看着天花板。


紫苑也使用过机器人。是公园清扫用的机器人。


「虽然很可爱,但是功能还是差了一点。之前,帮一名妇人捡到了被风吹走的帽子,但是由于力道没有调整好,结果弄坏了帽缘,帽子的主人非常生气。繁琐、精细的工作,人类还是优秀许多。人类的手指,真的很灵巧。」


杨眠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动了动指尖。


为了努力抹去儿子的身影,火蓝紧闭双眼,强装镇定地发出声音。


「莉莉的父亲做的是机器人做不来的工作吗?」


「应该是。但是,翠风并不是一名技师,他不会什么特别的技术。只不过,他的本性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对于交付的工作,会很小心去做……实在无法想像他混在机器人里面,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会不会是指尖?」


「嗯?」


「人类跟工作机器人的不同啊。」


紫苑的指尖在记忆中摇晃着。灵巧的手指,连精细的工作都能做得非常完美,由于太过灵巧,有时候火蓝还会看傻眼。


妈妈,人的手指真的好厉害喔!


「如果是破坏墙壁、搬运有一定重量的东西的话,也许使用机器人会比较方便,但是如果是细微、精致的工作……譬如……对了,用小磁砖在墙壁上画出复杂的图案、在柱子上雕刻文字之类的……这些工作,目前的机器人还做不来吧?烘焙面包也是一样,如果是相同味道、相同简单形状的面包的话,用机器就足够,然而,如果是像祝贺的蛋糕那样,重视个人喜好的味道及美观的话,不由人手工制作,就做不出好东西来。」


「但是,翠风不像你会做面包、蛋糕。他不会用磁砖描绘图案,也不会文字雕刻,真的什么特别的技巧都没有……应该。」


「搬运东西呢?」


「搬运东西?」


「是啊,重要的东西……容易摔坏的东西啦、柔软的东西啦、像帽子一样,不能弄坏形状的东西之类的。如果是这类东西的话,人的手比较适合。」


「是啊,也许也说不定。也许翠风搬运的是,不能交给机器人的某种最高层次的危险物品也说不定。可是……就算是那样,那他到底搬运些什么?又跟他的暴毙有什么关系?还是完全没有头绪,不管再怎么动脑筋,终究也只是推测。到最后,我们还是无计可施,只能重复问着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确定的是,翠风因为参与跟市府有关的工作,因此丧命,只有这一点。我说啊,火蓝……」


杨眠的口吻愈来愈沉重,低沉到几乎快听不清楚了。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这么想……这个都市毫无慈悲地吞噬人,吞噬跟自己的价值观不同的人、吞噬认为劣于自己价值观的人、吞噬跟自己的价值观唱反调的人。从头开始咔滋昧滋地啃食,然后丢弃。」


「是啊……」


「特别是这个下城,根本就是无容身之地的人在市内的聚集所,就当局的价值观来看,是出轨者、劣等人聚集的场所,不,是当局故意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一群就算用过就丢也不可惜的人类的收集场。」


不论是厚重低沉的声音,还是杨眠嘴里说出来的事情,都让火蓝觉得颤抖。她瞄了莉莉一眼。也许是觉得大人的对话无聊了吧?少女正跟两只老鼠玩着。茶褐色与灰色的小老鼠,正在莉莉的膝盖上,大快朵颐着起司碎片。


不论是人类或是其他动物,只要是幼小的,就会让人觉得怜爱。脆弱的幼小躯体与心灵,大人都必须拚命守护才行。


火蓝是这么认为。她不想让稚幼的莉莉看到现实的残酷,必须遮住她的眼睛。没错,是不能蒙骗,必须看清事实,然而那是可以承受真相的大人们,应该背负的觉悟吧……莉莉还太年幼。


「莉莉。」


听到火蓝的呼喊,少女黑色的大眼睛转了过来。


「看来老鼠们光吃起司,好像还吃不饱,橱柜的角落里,还剩下一个昨天的螺旋面包。你能不能把那块面包分给它们一只半块呢?」


「可以给老鼠们吃面包吗?」


「可以,给它们当作奖励。还有,麻烦你顾店,如果有客人来再叫我。要记得说『欢迎光临』喔,待会再请你吃刚烤好的螺旋面包。」


「太好了,我一直很想做面包店的工作。」


莉莉的肩膀上站着老鼠,看来他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真聪明的老鼠,可以分辨是危险的对象,还是亲近也不会有问题的人类。


「阿姨,那个……」


莉莉挺胸靠近火蓝的耳边。


「告诉你一个秘密。」


「好,什么秘密?」


「妈妈要生小宝贝了,我要当姊姊了。」


「真的啊,恋香怀孕啦?真棒!什么时候生呢?」


「春暖,百花盛开的时候。」


杨眠苦笑。


「喂,莉莉,可以把妈妈的秘密说出去吗?」


「告诉阿姨没关系啦!」


「小宝贝出生的时候,我得要做一个大蛋糕替他庆祝。好了,莉莉,那店里的事情就拜托你罗。」


「嗯。要讲『欢迎光临』对吧?『欢迎光临』。」


莉莉让小老鼠站在肩膀上,走到店头去了。杨眠又叹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气。


「对哦,不太想让莉莉听到这种事。」


「是啊,自己的父亲被当做东西一样对待,结果还丢了性命……虽然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但是现在还太早吧……」


原本看着莉莉消失的出入口的杨眠,慢慢转过头来。


「被当做东西一样对待。没错,翠风被当成机器人一样对待,对方应该没有充分对他说明,那一份工作有多危险。不说清楚,只是捧着大把钞票到他面前。翠风当时很需要钱,因为他跟同事起了口角,才刚被上一份工作解雇。为了扶养家人,就算知道多少有点危险,也会去做吧。当局当然调查清楚这一点,所以才选上翠风。他们掌握了市民的所有情报,要选择适任者,应该一点也不困难。负责有未知危险性的工作、习惯劳力工作、工作认真不多话的男人。没有好奇心、探索心、猜疑心的男人,为了钱,可以不畏危险的男人……翠风完全符合这些条件。」


「那份工作与他的暴毙真的有关系?你确定?」


「我确定。虽然完全不知道有怎样的关系,但是我确定两者之间一定有关系,因为……」


「因为?」


「翠风倒下时,恋香当然叫了救护车,结果,据说来得很快,打了电话不到三分钟就到了。」


三分钟之内救护车就赶到。这在下城是很罕见,不,是几乎不曾有过的事情。


被称为神圣都市的NO.6,是建立在牢不可破的阶层制度上的都市社会。掌握市政的市长位于最顶端,只有一小部分「被选上的人们」可以君临。那些人被称为菁英,住在一个叫做「克洛诺斯」的特别地区的高级住宅区,享受着安稳、奢华、舒适的生活。位于下面的一般市民,过的生活虽然比不上「克洛诺斯」的居民,不过仍可以享受到高度发展的医疗、科学技术,过着幸福,也许该说是被灌输是幸福的日子。火蓝等这些住在下城的人们,别说跟菁英比了,甚至连一般市民理所当然可以获得的市府服务与保护,都没有保障,只是被当做是候补市民。借杨眠的话来说,就是就算用过就丢也不可惜的人类的收集场。


在下城,根本不能指望急救医疗。


听说救护车跟医疗机构的数量,都不足「克洛诺斯」的十分之一,即使这里的伤患、病人比「克洛诺斯」多出很多。


三分钟之内救护车就抵达。几乎可说是奇迹的这件事情,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为了在莉莉的父亲有任何异常变化时,能够立刻应对,所以加以监视的意思吗?」


「应该是3级,中等程度的监视状态吧……救护车抵达时,在吃晚餐时突然痉挛的翠风,已经动也不动了。到底那个时候是还有生命迹象,抑或是已经死亡,根本不得而知,因为他被保健卫生局局员搬走了。恋香本来要求同行,却被拒绝,命令她在家等候消息。」


「莉莉的父亲就那样……」


「两个小时后,遗体被送回来了。从保健卫生局派来的医生说,翠风是心脏麻痹,但是要我们怎么相信?当时我也接到恋香的通知赶来,一直要求更详细的说明,然而却得不到回应。只是将翠风的ID卡,换成申请丧礼用的死亡确认卡。」


「是哦……原来是这样。」


虽然知道自己的回应很愚蠢,然而,火蓝不知道对于刚才杨眠所说的话,究竟能如何回答?又该如何回答?无法就这样听过就算,随随便便地安慰或悼念,更是牛头不对马嘴。


那么,究竟该说些什么?她很困惑。那份困惑化成了不安,带着些许恐惧的色彩。而杨眠的话,让那份恐惧更加浓厚。


「那名医生离开时,你知道他跟恋香讲什么吗?他说:『这名患者在去世时,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喔。』的确,翠风遗体的表情很温和,彷佛做着好梦一样地微笑着。但是,恋香跟莉莉都看到他昏厥前痛苦扭曲的表情,要她们如何相信翠风是平静地死去呢?」


「莉莉的父亲被用特殊的方法,营造出平静死去的表情……」


火蓝咽了一口口水。


包括她父母,火蓝所看过的每一具遗体,都是带着宁静的微笑,彷佛诉说着生前丝毫没有经历过任何苦痛的笑容。每一张死者的面容都很漂亮,她以为本该就是那样。在末期医疗技术先进的NO.6,每一个人都被保证能拥有无痛的安乐死。


骗人,全都是虚构的!在这里,连人的死都是经过加工的欺骗。人的死亡背后的每一个原因、每一件事实,也全都被抚平、整理,当成「幸福的死」处理。


我们身处在一个恐怖到让人无法预知的世界里。那种恐怖说不定远远地超越我这种想像力贫乏的人,可以想像得到的地步……


「总之,翠风之死至今还是一个谜。恋香再婚了,过着平静的生活。我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一个生活情报的记者,每天杂事很多,常常会忘了翠风的事情。虽然很不甘心,不过我咬牙过着每一天,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忘了翠风的事情,更不能忘了我内人和儿子。」


「如果莉莉的父亲、你的妻子跟儿子,都是被这个都市谋杀的话,你怎么可能会忘掉呢?绝对不可能忘记啊!」


「没错,现在的我能做的事,只有记忆。一直记着。绝不忘记被夺走的人。但是,有时候我会觉得害怕。万一,我被当局逮捕,被消去记忆的话……」


杨眠窥探火蓝的脸。他的眼神黯淡,感觉就像绝望直接注入了眼眸。


「消去记忆?」


「脑叶切开术。在脑部开刀,剥夺人类的记忆及思考能力。」


「杨眠,你……」


想太多了,是妄想。


火蓝无法继续说下去。因为,也许有可能。自从紫苑消失后,神圣都市的假面具一张张在火蓝眼前被掀开。也许这只是一小部分,但是火蓝看到的NO.6已经不是一座神圣都市,而是一个非常无情的管理都市国家。


这个都市企图支配人类。


完全掌控住在都市内部所有市民的精神与肉体。不论思考、生命或命运,全都彻底管理、支配。


是的,杨眠说得没错。NO.6会吃人,只要是身为人所做的各种尝试、决心、抵抗甚至期望,全部咔滋咔滋地吞噬。


这不是一个神圣都市,这是一个有强烈支配欲的怪物。


没有人察觉吗?所有人都迷惑在表面上还算舒适的生活,丝毫不曾察觉到怪物的影子吗?怎么会如此愚蠢……


火蓝用力摇头。这不是事不关己,这绝对不是别人的问题。


「火蓝,你不舒服吗?你才刚晕倒醒来而已,还是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抱歉,跟你讲这些。」


杨眠脸上是由衷表示歉意的表情。火蓝再一次摇头。


「不是的。我只是……想起一件事。」


「嗯?你想起什么?」


「莉莉曾经问过我。她问,我们幸不幸福?」


当时莉莉这么问:


「我们很幸福,对不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火蓝辛苦开的这家面包店,终于开始步上轨道的时候。她暧昧地点头回答:「嗯。」可以烘焙自己喜欢的面包、蛋糕过日子,即使赚得不多,但是跟儿子两个人过日子的钱有了着落。虽然所有特权都被剥夺,被赶出「克洛诺斯」,但是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安定的生活。莉莉就是在那个时候问她的。她当然不会知道几年后,将有残酷的别离等待着她跟紫苑,因此问她幸福吗?她其实也可以肯定地点头:「嗯,或许很幸福。」实际上,当时的火蓝根本丝毫不觉得自己不幸。


从「克洛诺斯」跌落到下城,火蓝并不怨叹,也不觉得苦。反倒是脱离衣食住全都受到保障的生活,让她觉得很轻松。而且,下城的居民虽然被视为候补市民,但是仍身处于NO.6的墙壁内侧,这点并没有改变。只要不求奢侈,生活上并没有什么不方便。干净的水跟食物也是唾手可得的东西。虽然不完善,但是也有下城居民专用的医疗机构,可以去那里就诊。而且也有能够躲避风雨的居所,这里的生活,与营养不良、饿死、冻死、杀戮等完全无缘。身旁有紫苑,还有顾客来店里买面包。


不幸这回事,她连想都不曾想过。


面对莉莉的质问,火蓝之所以无法直率地点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境或心境,而是看到了莉莉眼中闪过的阴影。也许是困惑吧?莉莉觉得困惑,心情烦躁,所以才会来问最喜欢的面包店的阿姨吧?


「幸福这件事,很难一言论定。有时候幸福、有时候不幸、有时候高兴、有时候难过,各种情况都有。」


「就是说嘛……」


莉莉紧握拳头。


「就是说嘛……有很多情况吧?」


「没错,你也是一样啊,就算是在一天当中,也有觉得幸福的时候跟不幸福的时候吧?」


「嗯,有。肚子饿的时候吃阿姨的马芬,我就会觉得非常幸福,但是被妈妈骂、跟朋友吵架一直无法和好时,我就会觉得不幸。但是……」


「嗯?」


「在学校,老师说住在NO.6的人都很幸福,BO.6里没有不幸福的人。」


「学校这么教你们吗?」


「嗯。校长训话的时候。他说NO.6的外侧有非常不幸的世界,那里天天有人死掉。没东西吃饿死,或是互相争夺、伤害,一群像野兽的人过着像野兽的生活。跟那些人相比,NO.6是天国,大家都很幸福。」


像野兽的人,指的是西区的居民吗?太侮辱人的说法了。负责儿童教育的人,怎么能叫其他人类是野兽呢?


火蓝皱起眉头。她蹲下来,凝视着莉莉的眼睛。


「但是,莉莉不那么认为,对吗?」


「嗯……总觉得怪怪的。就像肚子这边痒痒的,戚觉很奇怪。因为、因为……妈妈有时候会说没钱,看起来很烦恼;有时候工作很辛苦,表情会很难过啊。隔壁那个风趣的伯伯也是啊,老是说腰痛,很痛苦嘛。我觉得说大家都很幸福,感觉很奇怪,但是……」


「你没跟校长说吗?」


莉莉瞪大眼睛,拚命摇头。


「讲这个,校长会非常生气,有时候还会被叫到校长室抽鞭子呢!」


「唉呀,抽鞭子,那么残忍的事……」


「他说住在NO.6,不觉得幸福的孩子是坏孩子,所以被鞭打也是活该。」


「没那回事!」


火蓝不自觉叫了出来。她将手搭在莉莉的肩膀上。


「没那回事,莉莉,绝对不是那样。」


「阿姨……」


心好乱,发出嘈杂的声音。的确有些事情,必须要告诉眼前这名少女,然而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没用。


「莉莉还小……不,就算是大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大家想的都一样,感觉也一样,那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而且啊……」


就算住在NO.6,还是有不幸福的人。而且,应该比想像中要多!


那是火蓝真实的感觉。从被挑选上的人民居住的「克洛诺斯」,搬到候补市民居住的下城。虽然她并不觉得这是悲惨的命运,但是她的确亲眼、亲身在NO.6这个都市国家的最上层与最底层生活过。


不只下城,连被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理想的都市「克洛诺斯」,都有不幸福的人,而且很多。只是在那个地方,没有人会将「我不幸福」这种话说出口。像恋香那样诉说家计困难的人、像风趣伯伯一样感叹身体不舒服的人,在「克洛诺斯」里,一个都没有。居民们全都有安定的高收入,二十四小时、不论昼夜,都可以接受最新、最前卫的治疗。但是,感到不幸福的人的确存在。


「明天,我该做什么好呢?」


有人这么喃喃自语。那是住在隔壁的老婆婆。虽然说是隔壁,但是在「克洛诺斯」,每户人家都有很宽敞的庭院,市府会定期派园丁来整理(火蓝长久以来都不知道这名园丁,原来也负责管理、保养设置在庭院里的警报系统),所以跟下城两户人家只隔一道墙的房子不一样,跟邻居不会每天见面彼此打招呼。


火蓝很不可思议地跟那位超过七十岁的老婆婆意气相投,偶尔老婆婆会请她过去喝茶。老婆婆的丈夫、女儿、孙子都跟紫苑一样,被认定为最高层次的菁英,在「克洛诺斯」里过着更富裕,完全没有任何不自由的生活。但是她完全不骄傲,态度也不跋扈,对独自一个人养育儿子的火蓝非常亲切,不求任何回报。


那一天也是一样。在一个晴空万里、温和的晚秋午后,老婆婆邀请火蓝过去喝下午茶。


茶壶里倒出来的红茶,飘着香醇的味道,火蓝正打算发出感叹的声音时,老婆婆突然冒出这一句。


彷佛路上飞舞的枯叶般乾枯的声音。虽然乾枯,但却沉重、灰暗。


「明天,我该做什么好呢?」


火蓝抬起注视着有玫瑰图案杯子的视线,望着喃喃自语的老婆婆那种高雅、稳重的侧脸。老婆婆的话真真实实地传进耳里,但是那个声音实在跟这美丽的风景、极尽奢华的房子、红茶的芳香太不相衬了,她不自觉地反问:


「您刚才说什么?」


老婆婆慢慢环顾四周。镶着小颗红宝石,几乎算是装饰品的眼镜下,布满皱纹的双眼眨了眨。


「明天……我不知道明天该做什么好。」


「您是指没有事情做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火蓝。」


老婆婆的眼眶里泛着泪。


「不知道……」


「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好害怕。特别是早上,我讨厌早上,非常讨厌。想到又要开始空白的一天,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火蓝不但无法理解老婆婆含泪的眼神与话中的含意,还感到很意外。披着披肩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证明老婆婆并非撒谎,也不是在演戏。


「这……可是……如果想做的话,做什么都可以啊,有很多事情……」


「是吗?我觉得可能会这样一直空白到死……想到我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只能等死,我就觉得恐怖多过于痛苦。」


火蓝坐正,下意识地摇头。


「没那回事。因为,您看……不论是这问房子的装饰,还是泡红茶的方式,您都很在行啊……」


老婆婆以沉稳的微笑,回应火蓝结结巴巴的安慰。


「火蓝,你人真好。可是……也许有一天,你会感受到跟我一样的恐惧。」


老婆婆眼镜下的眼睛,一点笑意也没有,感觉就像漆黑的空洞。火蓝还记得,自己当时的颤抖。虽然身处一整年都保持着舒适的温度、家具也非常豪华的室内,却让她打了寒颤。


老婆婆的眼神黯淡、虚空,震撼了年轻的火蓝。老婆婆有充分的时间与雄厚的财力,应该可以实现任何愿望,不是吗?


然而她却感叹,真是太奢侈、太傲慢……火蓝的内心里,本打算要如此自语。可是,那份黯淡、虚空,却让她觉得惊恐。让人惊恐的绝望潜藏在眼镜下,绽放出黯淡的光芒。火蓝赶紧喝光红茶,早早告辞。她还清楚记得要把杯子放回盘子上时,因为手指颤抖,发出锵锵的声音。


后来没多久,就在季节更迭之时,老婆婆突然去世了。棺木中,老婆婆闭着眼睛沉睡在她最爱的白百合中,皮肤跟生前一样光滑,面带着安稳的笑容,彷佛只要呼唤她,她就会回应的感觉。


「非常幸福的人生,我感谢NO.6的所有一切。」


老婆婆在中央管理局工作的女儿告诉我,老婆婆在断气前这么说。


非、常、幸、福、的、人、生、我、感、谢、NO.6、的、所、有、一、切。


「你母亲真的是吗?」


「是啊。这是当然的啊。家母的一生完美无瑕,任谁都会如此觉得吧?」


「不,我不是说别人,我是说你自己也那么觉得吗?」


「我?」


「对。你从不觉得你母亲不幸福吗?」


女儿皱起眉头,眼神里带着露骨的厌恶,彷佛看见丑陋的生物似的望着火蓝,然后往后退半步。


「家母不可能不幸福,家母的每一天都非常幸福。这用常识想也知道吧?请你不要说这么失礼的话。」


她转过身去。在葬礼期间,她根本不靠近火蓝。


那个时候,火蓝觉得老婆婆其实并不幸福。活在不得不幸福的世界里的不幸、不能是不幸福的人生,让那位老人家痛苦。


说不定……


火蓝心跳加快,脑海里浮现那张沉睡在白百合中,彷佛人偶的脸庞。


说不定,是自杀……


她说不出口,


「克洛诺斯」的居民会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根本不可能,应该说,这是大家认为不可能会发生的事。


但是、但是……如果有不可能存在的不幸福,那么,因为绝望而自杀的人,应该也存在……


棺木被搬运出去,一直到棺木被搬运到墓地为止,火蓝都一直紧握着丧礼用的黑色手套。


应该跟莉莉讲老婆婆的事情才对。不论是在「克洛诺斯」还是下城,不幸必然存在。应该跟莉莉一起思考为什么会不幸、如何才能幸福、怎样的幸福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应该跟这个女孩多谈谈强迫别人幸福的校长、眼神黯淡的老婆婆、被像家畜一样鞭打的痛楚。应该多想想自己动摇的思绪、女孩心中的困惑。然而,火蓝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不幸的人。『非得要幸福』这种话,就算是校长,也说得太过了些。」


她只是说些无碍的话来掩饰。正好后门传来商人送面粉及黑麦粉来的声音,前面也来了几位客人。


「阿姨,谢谢你,我下次再来。」


莉莉走了。火蓝假装自己忙于工作,把老婆婆的事情、莉莉的事情、葬礼当天感受到的颤抖、关于人的幸与不幸,全都赶出脑海。连想都不去想,甚至忘了。杨眠不是咬紧牙关记着吗?可是我,却忘了,根本没想过要回想。


愚蠢的不是他人,是自己。


如果我能聪明一点,如果能深思熟虑一点,也许紫苑也不会有那种遭遇。


不光是紫苑,连沙布也因此背负着不合理又残酷的命运,不是吗?火蓝用力晈着嘴唇。


紫苑、沙布,你们要活下去。求求你们,活下去。活着回来,让我忏悔我的愚蠢,让我用这双手拥抱你们,让我当面请求你们的原谅。


火蓝将手中的小纸条压在胸口,祈祷。


必再相见。老鼠。


老鼠,我向你祈求。求你让我再见到那两个孩子。让我再见他们一面。


传来莉莉的笑声。天真浪漫的明亮笑声,混杂着小老鼠们柔和的呜叫声。


必再相见。


喃喃自语着纸条上的话,火蓝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哭无法解决任何事。


现在我只能向从未见过的你祈祷。


必再相见。








 2 地狱里的现实



 2 地狱里的现实


当我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能做什么呢?(略)如果反抗,大概会被杀掉,若不反抗,大概会自杀也说不定。我虽然三度思考要辞职,最后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The Nuremberg Interviews① Leon N.Goldensohn )


①译注:《The Nuremberg Interviews》,战后首次仲裁纳粹主要战争罪犯的法庭,开在纽伦堡。这是一本集结驻监狱的美籍精神分析师Leon Goldensohn,针对纳粹党罪犯进行的访谈的纪录。里面出现了奥许维次集中营( Konzentrationslager Auschwitz-Birkenau )营长鲁道夫赫斯( Rudolf Franz Ferdinand H?β)、国防军最高司令部长官威廉凯特尔( Wilhelm Bodewin Johann Gustav Keitel)、空军总司令海尔曼盖林格( Hermann Wilhelm Goring )等人的名字。


黑暗化成锐利的针刺过来。刺进视网膜、耳膜、皮肤。


紫苑深深地将空气,不,是将黑暗吸进胸腔深处,藉由这样的举动,压抑痛的感觉及身体的颤抖。他不想害怕,不想发出恐惧的呐喊声,更不想让身旁的老鼠听到。


怎么能让他听到自己的哀嚎呢?


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如此难堪的模样。连这个时候,自己的体内还有如此激烈、发疼的自尊心。


为此,紫苑又吞了一口口水。


嗤!


老鼠在耳朵旁窃笑。在同时,放在腰上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紧身体。


你的逞强实在太可笑了。


彷佛听见他这么说。然而,实际在耳边响起的却是:


「要掉下去了。」


完全排除感情的平坦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变成冰冷的风,包裹住紫苑全身。疼痛、害怕、自尊心,全都被吹走,紫苑在一瞬间全被掏空。彷佛蝉蜕一样,只剩下空壳,成为一个空洞。有时候听到老鼠的声音,会有这样的感觉。紫苑并不排斥,甚至觉得清凉,全身被掏空的清凉。


正打算吸第三口气时,脚底的地板消失了。它发出沉重的声音,从中间开了。彷佛绞刑台,差别只在脖子没被绳子勒住、没有听见颈椎骨折断的声音,以及身体并没有被吊在半空中而已。


掉下去。笔直地往下掉。应该是那样,然而,却无法掌握现在的状况。分不清究竟是掉落、是飘浮,还是往上升。无法区别掉落、飘浮与上升的差别,感觉被四周的漆黑吞噬。


一阵冲击。身体强烈撞击。无法呼吸。掉落的地方有些微弹力,没有让肉体扭伤、骨头破碎的硬度,有一种缓和冲击的柔软。


掉在什么上面……


没有时间确认。身体被用力拉过去。


「滚!」


紫苑被老鼠推着滚了出去。什么也没想,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就这么滚了出去。肩膀撞到坚硬的东西,传来一阵麻痹的疼痛,大概是撞到了墙壁。撑着地板的手心感觉摇晃,这震动彷佛一种诡异的呻吟。


「站起来,贴着墙壁。」


紫苑站起来,将身体贴在类似水泥的粗糙墙壁上。意志、思考、感觉都麻痹了一半,光是遵照老鼠的指示动作,紫苑已经费尽全力。老鼠的整个人叠了上来,他的身体比平常烫,然而从紫苑背后传来的心跳,却丝毫没有混乱。老鼠压得很用力,让紫苑不自觉发出声音。


「好痛苦。」


然而,几近呢喃的那个声音,被背后激烈的声音抹灭,甚至没有清楚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老鼠。」


他微微扭动着。


「这是……」


他从未听过这种声响、这种声音。


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叹息?呻吟?呐喊?


从地面涌上来的吗?从头顶传下来的吗?扭曲、交缠的重低音从四面八方涌进,绑住紫苑。混杂着尖声悲鸣,那个声音沙哑、中断、短暂消失,然后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宁静造访。接着又涌上、降落的东西……


这不是人世问的声音、声响。


「老鼠!」


紫苑受不了,扭动身体。压在身上的力量减弱了,老鼠的体温瞬间抽离。紫苑的头发被抓住,转了过来,背被压在墙壁上,头发被粗鲁地拉扯着。


他的下巴上扬,暴露在外的耳朵里,传来像老鼠硬塞进来似的低沉声音。


「你想看就看、想听就听,但是……」


放开头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紫苑的脖子,沿着红色带状痕迹。


「这一辈子你都会被恶梦缠身。你自己先想清楚!」


呵呵。如同吐气一般的笑声,流进紫苑体内。是冷笑,也许是嘲笑。老鼠可以自由地操控多种笑声。如果是平常的话,他应该会真的生气吧?会出现那样的笑,应该是逼急了吧……


对于嘲笑自己、看不起自己、轻蔑自己的人,要从心底发出愤怒。这不是别人,正是老鼠教的。


不光是愤怒,哭、笑、畏惧、抗拒、寻求、爱人等,所有的感性都要练得敏锐。这也是从他身上学来的。


不要让感性迟钝、不要让感性萎缩。要对亵渎你的众人,露出獠牙。


这的确是他教的。然而,现在他没有气紫苑的余力,情感渐渐从他身上剥离。


「老鼠,这是……什么?」


「现实。」


老鼠的声音里已经不再有丝毫的笑意。


「想看的话,就看到最后吧。想听的话,就绝对不要捣住耳朵。」


看到最后……看眼前的情景吗?


紫苑张着嘴喘息着。


眼前一片黑暗,黑暗底下有人蠕动着……应该是在蠕动。黑暗也有浓淡,习惯黑暗的眼睛,捕捉住浓的部分。是重叠在一起的人类肉块,被塞进电梯里的人群,被丢到地面,重叠在一起,蠕动着。


尖叫声传来。一个黑影跌了下来。拚命抓住电梯某个地方的人,筋疲力尽了。分不清是男是女,如同野兽咆哮的声音,回荡在被涂满漆黑的空间里。


啪!


人的肉体与肉体撞在一起。那个声音并没有震动鼓膜,而是震动了全身的皮肤。


紫苑试图回想,试图回想跟自己一起被塞进电梯里的每一个人的样子。


有男人、有女人、有一头斑白乱发的老婆婆、有褐色皮肤的年轻女孩、有眼睛凹陷的瘦弱商人、有脸色苍白、残存下来的「善后者」……


没有抱着襁褓婴儿的母亲吗?没有被母亲怀抱着的婴儿吗?有,确实有。


包裹在肮脏的白布里,在母亲胸前哭闹的小婴儿,就在这团肉块的某处……


臭味蜂拥而至。彷佛过去几乎快要麻痹、封闭起来的感觉,一口气向外界开放。


冒出汗来了。牙齿无法咬合,发出喀喀的颤抖声音。血腥的、污秽物的臭味、体臭,比组合屋里弥漫的,还要浓上好几倍的浓度,袭向鼻腔。传来人被压扁的声音。人因为人的重量,而被压扁。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却明白那是人被压扁的声音。


「地狱。」


紫苑嘟囔着。


「是现实。」


嘟囔声传了回来。


「这不是地狱,这是你生存世界的现实,紫苑。」


反胃。紫苑靠着墙壁,用手捣住嘴巴。紧紧咬住的牙齿之间,漏出胃液。汗水滴进眼里,紧闭的眼帘里,浮现在NO.6度过的每一天。


「克洛诺斯」的住宅区绽放各式各样的蔷薇:挂着晚霞的天空;淡蓝色的教室墙壁:挥手的沙布:下城的早晨—家中飘着的面包香—火蓝的背影—少女的脚步声;「早安,哥哥」、「早安,莉莉」三二坊笨手笨脚的圆圆身体;一坊没抓好,不小心弄烂的淑女帽,上面有桃色的花环。「啊!这下糟了,一坊。」山势大叫的声音;跟沙布一起去过的咖啡厅的咖啡香味;风吹拂过的树枝,啊啊,绿意是如此鲜明。


我想要回去。


非常渴望。


想要回去NO.6。


想要回到墙壁的内侧。想要回到稳定、富足、宁静的世界,即使那是充满虚幻之地,也想要活在美丽的虚构中。


紫苑更用力晈紧牙关,暍下嘴里的胃液。他用手撑着墙壁,缓慢地抬起脸,那张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脸庞。


「老鼠……」


双脚用力,努力保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的平衡,因为一旦跪下,就再也站不起来。就算喘息困难,也要奋力站着。老鼠绝对不会伸出援手,不会帮助我。如果在这里蹲下了,如果在这里发狂了,如果不能用自己的脚站着,那么一切就在这里结束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虽然沙哑,但还是发出声音来了。似乎听到吸入简短气息的声音。


「能动吗?」


「我会动。」


不动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不能死。我不是找死,才来这里。我在这里是为了拯救、为了活下去。千万别忘了。我要在这个现实里活下去。


眼里浮现的NO.6的片段出现龟裂,全都粉碎了。伴随着想要逃回去的念头,一起粉碎、消失了。


紫苑带着会被拨掉的觉悟,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坚硬的手腕,用力握紧。


老鼠。


我并不是要向你求救,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没问题,可以动,我不会就这样蹲着无法前进。


老鼠没有拨掉紫苑的手,他冰冷干燥的手腕只是轻轻扭动而已。紫苑没有说出口的想法,得到了回答。


「好。」


几乎在同时,老鼠的背后有橘色的灯光闪烁。紫苑瞪大了眼睛,小小的、如同豆子一样的光线,让他的心颤抖,突然很想哭。老鼠抓住紫苑的手腕。


「沿着那个光线走,点灯时间约一分半。」


等间距排列的电灯泡,装设在墙壁上。那是相当细微、真的是很微弱的灯光,稀释黑暗的效果几乎是零吧……但这确实是一道光,这里终于有了黑暗以外的东西。


「走了。」


老鼠转身开始跑。打算追随的脚步滑了一跤。脚边积了一摊血迹。


「该死!」


不自觉低吼。虽然心里满是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惊讶的感情,发出声音,波涛汹涌着,然而,最深处又点起了一把火。是愤怒。愤怒之火如同螺旋状漩涡,极远攀升。


这就是现实!现实!现实!


「可恶!」


不可原谅。我绝对无法原谅这样的现实。


前进,彷佛踩着血迹前进。为了不让背影被黑暗吞噬,拚命追随。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着破坏这个现实。


愤怒变成了热量,在紫苑体内流窜,连指尖都充满力量。老鼠回头。太暗了,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轻轻转身,放慢步伐。连这个时候,他的动作都很优雅。


电灯泡闪烁。变成仅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的走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水泥墙。


「沿着墙壁前进。」


「老鼠,这个通往哪里?」


「刑场。」


「什么?」


「你的前面、后面,都同样是刑场。只是行刑的时间早或晚而已。」


后面传来马达声,是吱吱作响的旧式马达。


「老鼠,等等。电梯又动了。」


「别停下脚步。」


老鼠咋舌。


「往前走,不准停。」


「可是,电梯……」


紫苑双唇颤抖,冷汗沿着背脊流下。老鼠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说:


「当然啊,他们打算把抓来的人,全都丢进地下。」


「又有人会掉下来吗?」


「是被丢下来。就跟绞刑台的原理一样,脚下的踏板一开,就掉进地狱里。如果当场能折断颈椎骨,也许能死得轻松点。」


「要告诉他们这条通道才行。」


「告诉谁?」


「大家啊。还有一些人可以动,要快点通知他们,让他们逃到这里来。」


「那会怎样?你想想看吧。」


「呃……」


「的确还有些家伙可以动,而且不少。若是那些家伙全冲进这条狭窄的通道,会怎样?」


「会……」


拚命想逃的人会冲进这里,争先恐后地冲进这条仅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的通道。


会怎样?


一个人摔倒,会有好几个人跌倒在摔倒的人身上。这样只会让通道上充斥着新的悲鸣声与呻吟声而已。


「没错,你终于明白了吗?你看看后面。」


紫苑仍旧扶着墙壁,回头看。


有几道影子甸匐着往这边靠近。


「只有发现这条通道,能够逃进来的人,才能得救,可以前进到下一关。」


「这些光线是为了……」


还没说完,电灯泡就消失了。再度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然后,有声音。空气震动,黑暗微晃。


那台电梯究竟塞了多少人?十人?十五人?二十人……更多吗?不过,那种旧式货运电梯,也许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有刺耳的杂音,驱动用的皮带大概也磨损得很严重吧……啊,下城好像有一台那样的电梯。是在哪里呢?有刺耳的杂音……


被甩了一个耳光,疼痛甚至渗透到嘴里。空转的思考与知觉回到正常,同时也等于意识被拉回如同地狱的现实。


「紫苑。」


「啊……嗯。」


「没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我就会把你留在这里。我可不是好人,会拉着发呆的你走。是你自己说可以动,那么就用你自己的脚逃命。


紫苑用手背擦去从下巴滴落的汗水。


「跟着我,别离开我。」


老鼠再度转身。四周如此黑暗,然而老鼠的背影却牢牢印在紫苑的眼眸里。


我才不会离开你。


紫苑压着发热、疼痛的脸颊。


谁要离开你!我会紧黏着你,直到天涯海角。


牢牢盯着这个背影,就算用爬的也要跟上。现在的脑海中,只有这个念头。NO.6的事、母亲的事、沙布的事、寄生蜂的事,现在没空去想。这次自己拍打自己的脸颊,再一次亲身体验到,痛是活着的证明。脸颊的疼痛,传达出「你可以活着走下去」的讯息。


似乎只有通道的入口附近才有灯光。通道比较起来算是笔直,也有一定的路宽。一直不停地走着这个行为,似乎让思考回路慢慢启动了。


这条通道……是人工建造的。


想到这个,紫苑轻声笑了出来。虽然没想到自己还笑得出来,不过嘴角稍微歪曲了。那是对自己的苦笑。


紫苑试着扬起嘴角,心想这也难怪了。这里是监狱,收容NO.6认定是罪犯的建造物。不管是通道、墙壁,当然全都是人工建造的嘛……紫苑刚刚在黑暗中看到的光景,也是一样。那不是自然灾害造成的地狱景象,那是人类故意造成的现实,不是吗?这里全都是由人工造成的东西。


这是你生存世界的现实。


老鼠的这句话不断地在脑海的一角重播着。


这是我生存世界的现实。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是谁?为了什么目的造成的呢?


试着回想市长的面容。常常可以在街上的各个地方,看到带着敦厚笑容的照片。电视上也常看到。虽然母亲火蓝丢下一句:「我讨厌他的耳朵,很没品。」但在NO.6里,没有任何人批评现任市长,支持率将近百分之百。


那个人……是那个人吗?可是,光凭一个人,就能造成这样的惨状吗?这凄惨的现实,NO.6的居民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呢?为什么……脑筋如同旧式电梯一样,吱吱作响,发出不舒服的声音。然而,还是要继续思考下去。


为什么谁也不知道呢?


「因为没人试图了解。」


老鼠仍旧背对着,这么说。他的脚步暂停,转动上半身,回头看紫苑。大概是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抑或是老鼠的身影拨开了黑暗,紫苑清楚捕捉到老鼠的表情。


「老鼠,为什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紫苑坦率地表达出内心的惊讶。因为太惊讶,差点忘了自己在想的事情。老鼠耸耸肩。


「我之前也讲过,不是吗?你很容易懂……有些部分。虽然完全不懂的部分比较多。」


声调变了,带着淡淡的温柔。好美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美呢?紫苑说不上来。虽然难以雷喻,但却能感受到静静渗透进来的舒适感觉。彷佛躺在轻柔的草堆上睡觉的舒适,甚至彷佛窥探到清澈的蓝天。


「累了吗?」


「不,我还能走。」


「肚子呢?」


「啊?」


「我问你肚子饿不饿?」


「呃……嗯,不饿。」


上一回好好吃东西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试图回想,却想不起来。但是,并不觉得饿,丝毫没有想要进食的欲望,更别说刚经历过那样的经验,要是我还说饿肚子的话,那就太过分了。


「完全不饿。」


「但是,你的能量用完了吧?」


「不……」


手伸长了过来。老鼠的指尖轻轻触摸紫苑的胸膛。只是一个安静、缓慢的动作而已,然而,身体却倾斜。


咦?


蹒跚,跌坐在地上。膝盖无法用力。


「你看,连站着都很勉强。你至少要好好掌握自己的状态!」


手臂被抓住,身体被拉了起来。胸口一阵疼痛:心跳好快、呼吸困难。汗又渗了出来。


「压力很大吧?注意别让心脏停止跳动了。我想大概没有医生如此慈悲,肯来这里出诊。」


「医生都该抓去喂狗!一点用处也没有。」


「啥,你说什么?」


「你找不到方法可以治疗心病。你说,能从记忆中摘去牢牢扎根的悲伤,并将脑海中深刻的痛苦都擦拭干净吗?」


老鼠动了动,传来深深的叹息。


「别念了,你那样照本宣科地念,糟蹋了马克白的台词。」


「就是我不适合当演员的意思吗?」


「完全没有天分。莎士比亚剧,你连跑龙套都没办法。你放弃吧,紫苑。」


「真可惜,不过我会从善如流。」


「好孩子。」


笑了。并不是丑陋地歪歪嘴巴。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在同时,也感觉到头上一片空旷。


被老鼠的声音吸引,紫苑笑了,抬头望着天空。


睡在草原上,看到的最漂亮的蓝天。现在头顶上的天空,是一片黑暗。这个世界,混杂着残虐与虚构,千真万确。但是,绝不是只有那些。不论在这个世界上,抑或是人的心里,一定存在着如同天空的蓝,一样美丽的东西吧?


老鼠的声音渗透到体内,变成泉水,滋润了紫苑。真不可思议的声音,使人心神荡漾,死而复生。


「再一小段就能稍作休息。」


老鼠闪了一下。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淡淡的光线。并不像电灯泡一样闪烁,虽然不是很亮,但也不像随时会熄灭。


「那里是?」


「休息地啊,不过只是暂时的。」


「休息……能休息吗?」


觉得好像要永远走下去的感觉。如果不一直走的话,就无法逃脱的感觉。


真的,可以休息吗?


吐了一口气。虽然想用跑的,但是脚没有力气,光走就很勉强了。


即将走到尽头,紫苑屏息。眼前的环境截然不同。


那是一个有白色墙壁与地板,相当宽敞的房间。天花板上装设的人工照明,


让彷佛镶设的漆黑,变成如同夕阳时分的昏暗。虽然朦胧,但是视力还是能捕捉到东西。


通道正面出现一道带着灰色的门。没有家具、没有窗户,闻不到血腥味,也听不见呻吟声,什么都没有的白色房间。在房间的角落,蹲着几个人影。似乎是最早被塞进电梯的那一批人当中,劫后余生,逃到这里来的人。


紫苑跌坐在入口处。全身渐渐无力。


「别睡着了。」


老鼠单膝跪在他身旁。


「可没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睡觉。」


「还要从这里往哪里走吗?」


「这里并不是目的地,太过单调了吧?你不是来找那个可爱的女孩子吗?」


沙布。


紫苑握紧拳头。环顾四周,当然不可能对上被治安局绑架,应该被关在监狱内的少女的视线。


「沙布平安无事吧?」


「不知道。如果还活着,应该是待在比这里好一点的环境里,这点毋庸置疑。也许现在正享受着优雅的午茶时间哦,要是还活着的话。」


「沙布还活着。」


「只是你认为她还活着而已,那是你自己给自己的希望。」


「你不也一样?你应该也如此相信,要不然的话,你怎么会跟我一起来呢?」


「怎么可能!」


「不是吗?」


「紫苑,你偶尔也切换一下你那种过于天真的思考回路吧!」


「老鼠……但是……啊……」


紫苑闭上嘴巴。眼前有个步伐蹒跚的男人走过去,然后直接往前倒下。后来的男人被那具躯体绊倒,两人都一动也不动了。只能确定他还有呼吸,因为背部微微上下起伏。但是最早倒下的那个男人,已经完全不动了。


「不救人?」


面对老鼠的问题,这次紫苑沉默了。


「怎么了?要是过去的你,应该早就冲过去,帮忙扶起来了啊……」


「我做不到。」


手脚都如同绑上铅锤一样,连动一根手指,都需要很大的努力。光支撑自己的身体,就已经筋疲力竭了,根本无法伸手援救他人。而且……


伸出手来扶起他,然后该怎么办?我无法替那些人疗伤,无法安慰他们,甚至连喂他们喝水都做不到。


突然,男人呻吟、激烈咳嗽,然后,再度呻吟。是不是伤势很严重呢?传来心如刀割般的痛苦呻吟声。


「……谁来……救救我……」


男人呻吟。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喘息。


「拜托……求求你……」


紫苑捣起耳朵,闭起眼睛。他知道这样很懦弱。闭起眼睛不看、捣起耳朵不听,是如何懦弱又可耻的行为,老鼠不是一直这样告诉我的吗?


去看!去听!别找藉口!对抗自己想逃避的心情!


敌人并不是只在外头,同时也存在于你的内在。不想看的东西就撇开视线、遇到不想听的声音就捣起耳朵,必须向这样的自己对抗。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老鼠。但是,现在没办法。现在的我如此无力又软弱。不管是看的东西、听的东西,我都已经到了极限了。


男人抬起头,与紫苑的视线相逢。紫苑吓了一跳。男人快死了,快死却死不了,正在痛苦的深渊里徘徊。


「救……救我。」


不知道是骨头折断了,还是内脏挤破了,男人的嘴角冒出像血的泡沫。全身都微微痉挛着。


对男人而言,死是唯一能从痛苦中解放的方法。可是,却连死神都嘲笑着男人,不肯轻易眷顾。活着这件事,继续严苛地折磨着男人。


男人爬了过来,视线不肯离开紫苑。一双如同污浊沼泽的眼睛,同时也像是一个无底洞。


「救我……」


求求你,救我。求求你救我远离这个永劫不复的痛苦。药,快点给我药!


紫苑吞下口中的唾液。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跪在仰躺着的男人身旁。如同碎布的衬衫下,有着长长的脖子,瘦成皮包骨的可怜脖子。他待在地面上的时候,应该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吧?真亏他能活着走到这里。


男人只盯着紫苑看。混浊的沼泽、没有底的空洞,什么都无法倒映,什么都带不了的暗沉眼睛,连眨都不会眨了。只有满是血迹的嘴唇还能动。


「为什么……如此……」


是啊,这个人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如此对待?他是西区的居民,只不过如此,为什么必须像昆虫一样被毁灭?为什么必须承受这样的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的嘴唇不停地动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不断地、不断地问。


呐,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紫苑在男人的脸庞上方,缓缓地摇头。


我无法回答,我什么都无法给你答案。


「对不起了。」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


紫苑伸手掐住男人的脖子。湿湿的,但是冰冷。只要稍微用力一点,就行了。已经如此微弱的气息,应该轻而易举就会停止了吧?那么就能解脱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双手用力掐。


手心、手指都传来肉体与骨头的触感,还有轻微的痉挛与脉搏。男人的嘴巴张大,冒出血泡与呻吟,舌尖抖动着。紫苑的手颤抖着,无法用力。


「好了,够了!」


肩膀从后面被拉开。脖子如同布满黏液的生物,从紫苑的指尖滑落。


「那样没办法让他走得痛快。」


紫苑回头,凝视着老鼠。充满光泽的深灰色眼眸,霎时闪过阴影。怜悯紫苑的阴影。


「老鼠,我……」


「这种事你做不来。」


形状漂亮的嘴唇里,悄悄叹了一口气。


「刽子手比演员更不适合你。」


推开紫苑,老鼠走向前。男人依旧仰躺着,慌乱地喘息着,每呼吸一次,喉咙深处就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手指弯曲,在空中乱抓。丝毫也没减轻痛苦,甚至连痛苦到会扭曲身体的力气都用尽似的,男人只是嘟囔着。


老鼠单膝跪地,弯下身躯,在男人的耳边轻声说:


「痛苦吗?」


只有呼吸的声音传回来。


「已经过去了,你马上就会舒坦了。」


「舒坦……」


「没错。你很努力了,不会再痛苦下去了。你就安心地闭上眼睛吧……」


「我……有罪……」


「罪?」


「我曾经……殴打过……年幼的小孩。」


「是吗?」


「我骗过……老人家……偷走……他、他的钱。」


「是吗?」


「我说过……很多……很多谎。」


「是吗?」


「背、背叛过……背叛过……很多人……」


老鼠戴上皮手套,然后轻轻地抚摸男人的脸颊。


「我听到了,全都听到了。你不用担心,全部得到原谅了。」


「得到……原谅。」


「是的,你的罪恶全部得到原谅了。没什么好害怕。」


老鼠的手捂男人的嘴巴、鼻子。


「你很忍耐,你很认真过日子。我要为你献上由衷的敬意与歌曲。」


「为……我……唱歌……」


「为你唱歌。」


在脸的下半部被盖着的情况下,男人慢慢眯起眼睛,露出微笑。紫苑瞪大着双眼,凝视男人微笑的眼角。


微笑着。


「慢慢闭上眼睛。你看,痛苦已经远离了。」


静静的旋律流过,声音静静地、缓慢地串连。连紫苑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浮起来了,如同棉花一样,失去重量,飘浮在风中;像鸟一样抓住气流,在空中飞翔。从所有的一切中解放,得到自由。


那家伙的歌声能带走死不了、还在痛苦挣扎的灵魂,就像风会吹散花一样,让魂魄跟身体切离。


借狗人说过。是真的,他的歌声的确能带走灵魂,轻而易举地带离到别的地方。夺走。


歌声停了,四周被寂静包围。紫苑不知不觉闭起眼睛,如同被寂静催促般,他抬起了眼。正好看到老鼠维持着单膝跪地,要将手从男人脸上收回的时候。


男人仍旧闭着眼睛,嘴角虽然仍有血迹,但是已经不是歪着的了。


「他走了吗?」


「刚走。」


老鼠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摊在墙壁上。他脱下手套,紧握着。


「混帐!」


传来低沉的骂声。


「老鼠……」


「真是个混帐。」


「你说谁?」


「你啦!」


手套飞了过来。彷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般地打上紫苑的脸。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你真的没救了。无可救药的愚蠢、白痴、一点用处也没有!」


「嗯。」


紫苑捡起手套。一点也没错,自己是愚蠢、白痴、一点用处也没有。不管怎么被骂,也只能点头说没错。


「不只你。」


老鼠拢着刘海,低头。


「我、刚才死的那个男人,大家都是混帐。」


「你不是!」


紫苑站到老鼠面前。老鼠抬起头,皱着眉头。


「一样,我跟你都一样。」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紫苑收起下巴,凝视着灰色的眼眸。


「你救了那个人。」


「我?我只是帮助那个人停止呼吸而已,稍微推一把而已。」


「那就等于是救了他,不是吗?」


老鼠的眼眶微微扭曲。


「是杀人。」


听到意料外的话语。老鼠在紫苑面前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后伸出手。


「手套还给我。」


「耶?」


「我的手套啦!还给我。」


「啊……思。」


老鼠接过手套,咋舌说,真是的,弄脏了。


「上头沾了那个男人的唾液及血液。真是的,我很喜欢这手套耶……」


「老鼠,你说杀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所做的事,就是杀人。我捂住还有呼吸的人的嘴巴,扼杀了他的性命。紫苑,如果你不懂的话,我告诉你,那种行为就叫杀人。」


「可是,那个人因此得救了,因此可以脱离痛苦,不是吗?」


「所以?」


「所以……所以,你救了那个人啊!那个人轻松了,从痛苦中得到解放,忏悔自己的罪恶,安稳地死去了,不是吗?你所做的事情,不是杀人,是救赎。」


靠在墙壁上,老鼠再一次眨了眨眼睛。


「真是傲慢。」


「傲慢?」


「没错,你很傲慢。居然把杀人的行为,说成是救赎,实在傲慢。紫苑,你是神吗?你伟大到能掌控人的死吗?」


「老鼠,我……」


「那个男人不能脱离痛苦。」


「呃?」


「一直到死,都必须持续痛苦下去才行。不能够忏悔自己的罪恶,安稳地死去,而是必须要埋怨、诅咒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合理,痛苦挣扎到断气才行。你看看。」


老鼠用下巴指了指。


「你看看这间房间的样子,再回想一下刚才那问死刑房的样子。如同昆虫一样被压扁、杀害、折磨,如何能安稳地死去?不可能的事,不是吗?只要被真人狩猎抓到的人,几乎都无法获救,会死得很凄惨。那么,死去的人,就必须撂下许许多多的痛苦与怨恨的话,才能断气。至少要留下真正的想法……即使那是怨怼、诅咒,只有真正的想法,不能被剥夺。安稳的死这种东西,根本就是虚假的,不是吗?被视为昆虫、被虐待,还能笑着死去?去你的救赎!那只是欺骗,令人恶心的欺骗。不是吗?这里只有残酷的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也该懂了吧?」


「嗯……」


「懂了吗?那……」


老鼠从紫苑身上移开视线。


只有灰色的眼眸微微地错向旁边,微弱地照着自己的灯光,便形成了阴影。虽然不可能,但是紫苑的确这么觉得。


「就别那么傲慢。稍微尊敬一下自然之死。别自以为自己可以带给别人安稳的死,别再试图掐住别人的脖子。」


紫苑张开自己的双手,男人脖子的触感还在。指尖颤抖着。


要是这双手有力量的话,要是自己像老鼠一样,拥有可以引导安稳之死的力量,拥有可以掠夺魂魄的力量的话,我会怎么做呢?


紫苑问自己。颤抖的指尖似乎给了答案。


应该会直接用力,不放松吧……如果那就叫杀人,那么成为杀人者的,就是我。只是、只是,那样有错吗?


「老鼠。」


「干嘛?」


「欺骗不行吗?」


「你说什么?」


「在临终的最后一瞬间,从痛苦中得到解救,是错的吗?带着微笑死去,不可以吗?」


不管是欺骗,还是虚假,紫苑无法像老鼠那样,否定希望能安详死去的这件事,以及试图去实现的这件事。


「紫苑,你还不懂吗?在这里死去的几十……不,加上已经被虐杀的人,应该有几百人的怨怼与憎恨,该怎么办?蒙混过去,当作没发生过吗?」


「不是。无法当作没发生过,那种事当然不能被允许。但是,那是活下来的人该做的事情吧?活着、记忆、传达,真实的传达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是活下去的我们,应该做的事情。牢牢刻印在记忆里,不能忘掉。但是、但是……死去的人不该带着憎恶,至少、至少……」


「至少给予永远的安息,是吗?」


「没错。」


「真是天方夜谭。」


「我认为没有错。至少我不认为你所做的事情,叫做杀人。我完全不认为。」


老鼠的呼吸微微紊乱。眼眸中闪过阴影,投向紫苑的眼神带着黯淡,跟气息一起摇晃着。


「记忆是活下来的人该做的事情……说得真好。你确定有人可以存活下来?不,这是以你自己存活下来为前提所说的吧?真是乐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少爷。」


「我们说好要活着回去。」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死?」


「对,我要活着,跟你回那间屋子。」


回那间屋子。紫苑的脑海里浮现跟老鼠一起生活的那间位于地下的房子,色彩鲜艳到彷佛房子就在眼前。花了一个礼拜整理的书本三局耸到天花板,变成墙壁的书柜;装订美丽又豪华的精装本,老鼠说是遥远国度的故事。虽然老旧、褪色了,但还是很牢固的椅子;硬又粗糙的床;放在暖炉上,冒着烟的锅子;在房间里跑跑跳跳的小老鼠们,克拉巴特、哈姆雷特、月夜。


紫苑捣着胸口。怀念到令他觉得晕眩。


好想回去,回到那个地方。好想再过一次那样的生活。那并没有像NO.6的残影一样破碎,并没有摇曳、瞬间消失,而是栩栩如生、鲜明地呈现在眼前,连书本的味道、小老鼠的呜叫声,都如此触手可及。难以压抑的冲动纠缠着我的心,是如此地渴望,我想回去。


只有那个地方,是活着回去的归属。


老鼠轻声地弹了一下手指。


「你活下来之后,可以写潜入监狱实况报导,也许会大卖哦!」


「你以前说我不适合当作家。」


「有这回事吗?要找个适当的工作给你,还真难。不过你照顾狗、整理书本的本事不错,这点我承认。」


「对了,你读到一半的书还放在床上。」


「什么书?」


「外国的故事,一个将灵魂卖给恶魔的男人的故事。」


「那本啊……」


老鼠瞬间闭起嘴,不知道在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


「紫苑。」


「嗯?」


「好戏才刚要上演。」


「我知道,才正要开始……」


「真令人期待。」


「呃?期待什么?」


「看你的表现啊。记忆是活下来的人该做的事情,这是你自己说的,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不是真的打算记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故意不遗忘?我会一直看下去。我要看看你这张只会说漂亮话的嘴巴,到底会扭曲到什么地步。」


淡淡的口吻。完全不带讽刺、愤怒或焦躁,不带感情的语调,听起来异常沉重。紫苑握紧拳头,问:


「你不相信我?」


「我绝对信任你的记忆能力。」


「那是怀疑我的人性?」


「相当怀疑。」


老鼠伸出指头,抓住紫苑的下巴。他眯起眼睛,浓缩灰色的光。


「我们不合,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我觉得我们再怎么生活在一起,再怎么同甘共苦,我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你。紫苑,我就老实说,我有时候……会觉得憎恨你,恨到想杀了你……真的有那么想的时候。」


「我发现了。」


「你发现了?」


「我发现了……我发现你恨我。」


老鼠的指尖陷入下巴里。


「你属于NO.6。虽然你到处散播好听的话和理念,但是你的真面目是丑陋的,彷佛缠绕了美丽薄纱的残酷恶魔。」


「我?你这么认为?」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腕。手指被迫剥离下巴。


「那就是你眼中的我的真面目?」


老鼠没有回答。紫苑更用力握紧手腕。


「我跟NO.6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你并不了解这一点。」


指尖传来老鼠的脉搏。紫苑更用力了。


「哪里不一样?」


「我不会欺骗你。我没有覆盖着薄纱,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你面前。」


「紫苑,放手,很痛。」


「我是完完整整地摊在你面前,朦胧的是你的眼睛!你被NO.6绑住,不肯忘记N 0.6的存在,好好看看我。真面目?开什么玩笑!你曾经试图好好看看我真正的模样吗?」


心里的情感沸腾,带着光热,让全身发烫。


不愿意靠近的人,不是你吗?如果恨到想杀我的话,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只会隔着NO.6定我罪、憎恨我。如果你愿意认真与我这个人相处的话,就算那是怀抱着杀意的憎恶,我也能接受,我也做好接受的心理准备了。


为什么你不懂?


超过沸点的感情不断地沸腾着。老鼠摇头,彷佛在抗拒。


「放手。」


手从紫苑的指尖抽走。


「真是的,别用蛮力,要是骨头折断了怎么办?」


「你的骨头没那么纤细吧?」


「是你的力气太大。我个人是希望,你这个力气能用在更紧要的关头。你看,都红了。」


递出来的手腕上,浮现淡淡的红色痕迹。看得出来是用很大的力气去抓住的。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气这么大吧?」


「嗯,不知道。」


「你根本不了解你自己。」


老鼠戴上手套,遮住变红的地方。


「你不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想,连你那个会烘焙面包的妈妈,大概也不了解你吧……她一定认为你是一个温柔、可爱、聪明的小孩。」


「你一样不了解我,不是吗?」


「我?谁知道。不过我至少比你妈妈了解你。紫苑,你说得没错。我太拘泥于NO.6,所以无法掌握你的心思。不过,并不是一直都那样。偶尔……真的只是偶尔而已……我也有觉得抓到你这个人的把柄的时候。」


「那种时候你就会想杀我?」


「不,并不是。与其说是杀意,不如说是……」


「是什么?」


「也许是……恐惧。」


「恐惧?什么意思?」


老鼠沉默。只有嘴形微微蠕动着。


怪物。


那张形状漂亮的薄唇,是不是那么说?


怪物?


紫苑觉得困惑,正打算开口问。


这时传来脚步声。好几个人,而且脚步都比刚才的男人稳。几个男人跟一个女人步伐蹒跚地从背后走过去,跌坐在房间的中央。每一个人都呼吸急促,但并不是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


「看来全都结束了。」


意思是,在西区遇到真人狩猎的倒霉鬼,除了在走到电梯之前,就断气的人之外,全都被丢进漆黑的地底下了。不论是老年人、婴儿、男人、女人,没有区别,全都丢进去。这个工作已经结束了。


「好了,走吧。」


「呃?」


「呃什么呃,往下走了。一直站在这里跟你抬杠也于事无补,而且我想彼此的耐性也用得差不多了吧!」


「老鼠,等等,还没说完……」


「不说了。」


老鼠丢下一句话,阻止紫苑再说下去。


「我们现在的立场,可没悠闲到可以一直站在这里,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可恶,每次跟你在一起,就是会乱了步调,所以才说你是混帐。你看,再怎么等,也不会有下午茶端出来啦。休息时间结束,动作快一点!」


「要去哪里?」


「往回走啊,沿着这条路往回走啦。很简单吧?连你都可以做得到。」


「往回走!为什么?」


「为了前进。」


老鼠迈开脚步。紫苑再度追着他的背影。通道里弥漫着血腥味。异味是不是也有轻重之分呢?人体内流出来的血腥味多么沉重,落在地表,又从脚底攀爬而上。


紫苑发现他已经有点习惯这股腥臭味。胸口的反胃、想要捣住鼻子的冲动,都不像刚才往这条路走来时,那样强烈涌现。不知道是味道没那么强了,还是嗅觉迟钝了……


紫苑迈开步伐,彷佛想拉开纠缠在身上的腥臭味。


怪物。


老鼠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无声话语,究竟代表什么意思?问他也不肯回答。


紫苑抬起头。老鼠的肩膀就在想抓就能抓得到的距离之外。血腥味愈来愈浓,死也死不掉的人们的呻吟声,席卷而来,让他重新感受到生与死的一线之间。


「老鼠。」


没有回答,只有右肩轻轻上扬而已。


「监狱的平面图里,除了新增设的部分之外,地底下还有很大一片的空白部分,对吧?」


「是啊……」


「那片空白是这里吗?」


「没错。」


传来肯定的答案。


「你早就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如果我说是呢?」


「从空白部分再往下延伸的线,那是什么?」


老鼠没有回头,不过脚步慢了下来。


「你发现啦?」


「因为很奇怪……」


很奇怪的一条线。配置了好几层的用电系统用线、等距离装设的断电墙、无数间房间等,监狱复杂的内部构造图上,紫苑发现有两处空白部分。一处在最上层,新增设的部分。另一处就是这个地下的部分,以及从这里再往地底下延伸的白线。是一条直线,并没有电线或是管状的标志,看起来就像通道。然而什么都没有,连空白都没有,在中途就断了。在不论是入侵或是逃脱,都完全被封闭,计算得完美无瑕,所有功能都设定在最有效率的监狱内部,只有那条线特别突兀。


老鼠停下脚步。上半身转了过来,瞥了紫苑一眼。


「你觉得那是什么?」


「想得出来的东西吗?」


「不,以你那么贫乏的想像力,再怎么想也是徒然吧?连这里,都超越你能想像的范围吧?」


什么想像的范围,早就被粉碎了。根本连作梦都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世界。


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两处空白部分。最上层的部分有什么,贫瘠的想像力根本想不到。但是,地下的部分已经知道了,而且非常透澈。这个构造图上空荡荡的白色部分,是神圣都市在这个世界上制造出来的地狱。NO.6是都市国家。那么,掌控的就是人类。人类真能残酷到这种地步吗?人类究竟能多无情?还有,要如何才能阻止?而且……


紫苑紧咬下唇,咬着下唇摇头。


现在不行。


没有思考的时间,也没有那个力气。但是,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出答案。


人类究竟能多无情?


要如何才能阻止?


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出答案。


紫苑深呼吸,闻着腥臭味。他有自信,内心深处有一股自信,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能找到答案。那同时也是一种信念,确信自己不论陷入怎样的困境,也一定能维持在人的范畴内。


回过头的老鼠,一直看着紫苑。紫苑从正面捕捉到老鼠的眼神。


没错,老鼠,我有自信,只要能待在你身边,我就确定我能一直是人。


「干嘛?」


老鼠眨眨眼,说:「你在笑啊?」


「我在笑?」


紫苑摸着脸颊。


汗水交缠着血,乾枯、凝固在皮肤上。


「我在笑吗?」


「是啊。一般人身处这种状况下,还能笑得出来吗?我还以为你终于疯了。」


「我还很正常,应该。」


「那就好。这里是正常与疯狂的交接处,两者只在一线之间。」


「如果我疯了,你会丢下我吗?」


「废话!再让你继续成为负担,那还得了!」


「说得也是。」


呵呵。


老鼠的嘴角上扬。他还不是在这种状况下笑,而且不是苦笑,不是冷笑,是非常愉快地笑。


「我不会抛下你的,紫苑。」


紫苑收起下颚。接下来当然不会出现「我会背着你走」这种思心的台词。


「我会心一横,割断你的脖子。」


老鼠带着笑,竖起一根指头。然而,灰色的眼眸一点也没有笑意,彷佛结冰的湖水一样平静。


紫苑下意识地摸着喉咙。几天前被老鼠划破的伤口还在。被刀刃轻轻地划破皮肤,只有渗出一点点血,应该早就结痂的伤口却发疼着。


「你放心,我也是有感情的,我会在一瞬间就结束,给你一个痛快,绝不会让你觉得痛苦。」


「谢谢。」


紫苑压着喉咙道谢。


「你对我真好。」


「我一直都对你很好啊,我还反省自己对你太好了呢……」


「也可能是一时错乱。」


「啥?」


「你要看清楚我是真的疯了,还是受到打击,一时精神错乱而已喔。看清楚后再割断我的喉咙,也还不晚吧?」


「有那个余力的话。」


「怎么这样,你也等等嘛……」


手心下的伤口还疼着呢!


死在老鼠手上,我一点怨言也没有。


他应该会遵照约定,没有丝毫痛苦地割断我的喉咙吧。刚刚才亲眼看到,安乐死是一种多么幸福的事。我不会抱怨,但是我不想死得无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活着回到那间房子。


「也许很难,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确认一下。拜托了。」


「怎么确认?」


「可以泼我水。没水的话……没办法,那你可以像刚才一样,甩我一巴掌。如果是歇斯底里性发作的话,那种程度的惊讶应该可以让我回过神来。」


「我会给你一个吻。」


「啊?」


「在我割你喉咙之前,我会先给你一个吻。让你亲身体验到我的离别吻,比你高明太多之后,再去天堂。」


「老鼠……」


一定从脸颊红到耳朵了吧?好热,额头上甚至冒出汗来了。虽然听起来像开玩笑,但是他一定不是在开玩笑。


不管是发狂或是受伤,只要动不了,一切就此结束了,所以他会在割喉之前吻我。


死亡之吻。身体最深处起了反应,心跳得好快。紫苑摇摇头,不管多么具有蛊惑性,只要会带来死亡,一定都要拒绝。


「那可不行,你一定要想别的办法才可以。」


「为什么?」


「那只会让我更错乱。」


老鼠转向旁边,笑了出来。


虽然想忍住不笑,但是还是忍不住,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你这个人……真的……真的很单纯耶……居然认真回答……实在太令我意外了……堪称奇葩了你!」


「那么好笑吗?」


「太好笑了。」


老鼠脱下手套,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笑出来……太意外了。真的好好笑!」


「我……我不是在讲笑话。」


「够了……紫苑,你饶了我吧……可以了,我懂了。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发狂的啦。」


老鼠再一次擦拭眼角,然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人类这种生物,还真爱笑。新发现。」


笑容从老鼠的脸上消失了。顶着一张没有表情,彷佛戴着面具的脸,缓缓地抬高下巴示意。


「走了。」


通道已经走到尽头,再度站在这个地方,感觉比逃出去时,更加漆黑了。


牺牲者堆得跟山一样高。因为多了第三批的人,应是当然,也是当然啦,不过紫苑下意识地往后退。


掉下来,被压扁的人类肉块,居然愈来愈大……


「哦……这样应该勉强没问题。」


老鼠站在黑暗、恶臭、死不了的人群的呻吟漩涡中,喃喃地说。紫苑觉得背后一阵寒颤。


「老鼠,接下来要怎么做……」


「要爬啊!」


「爬?」


「你有爬山或是攀岩的经验吗?」


「老鼠……你在说什么……爬?不会吧……」


「就是会。没有路了,当然也没有路标、地图、照明器具,只能靠自己的身体。听懂了吗?跟好。」


老鼠的脚踏上黑色肉块。


紫苑半张着嘴,呆在原地。


「你在做什么?快跟上来。」


上面传来老鼠的声音。虽然丝毫不带有焦躁、嘲笑,却让紫苑觉得好痛,彷佛被鞭打般疼痛。


不许犹豫。我们不能回头、迷惘,或是找别条路,我们只能前进。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才在踌躇,我可不答应哦,紫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紫苑朝着黑色肉块伸手。指尖激烈颤抖,根本抓不住。


「紫苑!」


我知道,也不容许胆怯。将手指插进嘴里,狠狠地咬自己一口。止住颤抖了。肉块的某一处传出低沉的地震声。身体都僵硬了。


不是地震的声音,是人的声音。这团肉块全都是人。不可以遗忘,要活下去,记忆全部,活着走出去,告诉别人。


我才不会踌躇!


紫苑伸出手。这时,指尖的颤抖已经完全停止了。











3 萌芽的东西

3 萌芽的东西


那么,接下来我要告诉大家,关于世界起始时两个灵魂的故事。其中,极为神圣的灵告诉邪恶的灵:「我们的思想、教条、意志、信仰的选择、语言、行为、内在自我、灵魂,都不一致。」  (波斯神话  John R.IIinnells)


婴儿开始哭了。在一条肮脏、到处都是破洞的毛毯上挥舞手脚,发出震动天花板的哭声。


真是的,到底哭够了没啊!


借狗人咋舌,将正在数的硬币收进袋子里。这是今天一天赚的,满满一袋。


「真人狩猎」结束后,过了一夜,西区还沉浸在混乱与叹息当中。没有人知道被杀害的人、被抓走的人、逃出来的人,究竟有多少。就算想知道,也没有力气与方法。


今天早上,借狗人带着狗到市场去。不,正确地来说是以前的市场,到昨天为止还是市场的地方。


大部分的建筑物——虽然是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建筑物的棚屋——都已被破坏,变成一堆瓦砾。看来这次的「真人狩猎」,规模比以前大很多。不,不是如此简单的事情,过去即使为了抓人,破坏房子,将房子推倒,也没破坏到如此彻底。如果变成小鸟,从天上俯瞰地面的话,一定会看到市场的中央开了一个大洞,四周堆满瓦砾的奇妙风景吧……


看来诡异的店家一间接着一间,四处可见娼妇、小偷、饥饿的孩童、乞讨的老人、蟑螂、沟鼠,虽然杂乱,但是充满活力的市场,在几分钟之内,就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


了不起。


借狗人站在瓦砾堆上,叹了一口气。他并不是真的感叹,他没有不经世事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悲叹这个惨状。他只是看傻眼了。


做这么绝?又不是敌人,也没有反抗,为了什么必须将聚集在西区这些没有武器、没有力量的人,摧毁到这个地步呢?


不感叹、不愤怒,他只是哑口无言。


这样的破坏力,这样彻底的无情,真是太厉害了。


他捡起脚边的瓦砾。虽然碎了,但是并没有烧焦的痕迹。NO.6这次的「真人狩猎」,似乎没有使用火药武器。以前总是使用加农炮、榴弹炮等旧式大炮,或是火焰放射器,一把火全部烧光光,但是这次不一样。


他动了动鼻子。连借狗人的鼻子,都闻不到火药武器独特的那种冒烟臭味,只有浓浓的尸体臭味传进他鼻子里。是没有味道的武器,破坏之后,什么也没留下。


音爆?


借狗人喃喃地说。


以前,他曾从老鼠那里听过一些,就在讲鲸鱼的事情时。不过,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会讲到鲸鱼了,鲸鱼这东西,他既没看过,也没摸过,连海他也完全没概念。借狗人的世界,只在快要崩塌的饭店,以及饭店周边而已。自他懂事以来,就一直在那个范围内生活,他从没想过要离开西区。在废墟、狗及市场为中心的一角生活,就已经足够了,他哪里都不想去。老鼠是个浪人,蓦然出现,转眼又消失,绝对不会多加停留。借狗人不相信浪人,也不想接近他,然而那张嘴里描违的世界,却让他倾心。那样的世界他以前从没看过,今后也绝对不会看见吧?海也是,布满蓝色盐水的辽阔之地,还有居住在那里的巨大动物。光听他讲,就觉得好兴奋。虽然哪里也不想去,但是老鼠描迤的未知世界却让他神往。大概是拜他高超的说话技巧,和他那副除了美丽之外无以形容的绝妙嗓音所赐……为了听他的声音与歌曲,西区的居民甘愿掏出仅有的钱,赶去那家简陋的剧场。


大家都轻而易举地被他骗了,但是我可不一样。虽然我着迷地听着他所说的话,但是我察觉到了,这表示我非常冷静。


借狗人在根本没有炫耀对象的瓦砾堆上,拍胸脯自豪。


我察觉到了……


在讲鲸鱼的事情时,老鼠的口吻有微妙的变化,我察觉到了。他的声音变得平坦,失去了那种彷佛用羽毛轻抚听者心灵的柔和。那时候我正好从狗的脖子根部,抓到一只跳蚤,丢进嘴里。


「音爆?」


借狗人舔舔手,反问。


「那是什么?」


「Sound Boom。将音波转变为冲击波,让猎物麻痹,方便捕食。」


「那个抹抹鲸吗?」


「是抹香鲸( Physeter macrocephalus )  。」


「哇啊,真厉害,会用音波捕食猎物,真不简单呢!如果现在它在我面前的话,我还真想请它签名呢。」


「也许人类也会。」


「什么?」


「我说,也许人类也会用那一招。」


「用那个叫『音爆』的东西吗?」


「对。」


「为了捕捉猎物吗?」


「为了破坏。」


用音爆破坏?听不懂。原来老鼠讲的话,就有一半以上,是借狗人无法理解的。他一点也不想理解。然而,许多无法理解的话,都遗留在他的心里,这点却也是事实。


为了破坏。


「那家伙……」


借狗人握紧瓦砾的碎片。


那家伙是否预期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早就预测到这样的破坏,是如此的惨状吗?


一阵风吹过来。真讽刺,今天是个大晴天,头顶上是一片美丽的蓝天。如此鲜艳的蓝,彷佛要渗进眼里的感觉。


借狗人试着深呼吸。现在自己还活着,能够呼吸的喜悦,让他全身颤抖。死了很多人,老鼠跟紫苑也行踪不明,不知道是被埋在这片瓦砾堆下,还是潜入监狱内部了……总之,不会再见了,应该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大家都死了,全都消失了,但是我还是这么活着。


借狗人舔了舔下唇,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我还活着。


想要大叫的欢喜,贯穿全身,然后,身心颤抖得更强烈了。


失落感?虚脱感?才没空感受到那些呢!活着的人获胜。我活下来了,是我赢了,对吧?老鼠。


狗吠叫,用前脚挖瓦砾,然后用鼻子闻一闻,再继续挖。


「找到了吗?」


一只耳朵下垂的灰毛狗,得意地吠叫了一声,然后将嘴里咬着的东西,吐在奔跑过来的借狗人手上。是银币。


「干得好。」


借狗人摸摸狗儿的头。


「再挖,再继续找钱。」


得到主人的夸奖,狗尾巴摇得都快要掉下来了


「听好,这一带曾是肉店,只要挖,就能挖到肉,那些是要用来煮你们的晚餐的。肉跟钱,都要好好挖出来。」


这次是白色的小型犬传来叫声,它衔着一个布袋。


「哦!哦!赞喔!」


虽然里面没有金币,不过有几枚银币跟满满的零钱。借狗人高兴地快跳起来了。老实说,他没想到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挖到这么多宝藏。


我真幸运,今天的运势真好啊!


借狗人鼓励狗儿们再挖、再找。


听说肉店的老爹存了很多钱。借狗人刚才已经确认,肉店的老爹压在瓦砾堆下已经断气了。因为一只很眼熟、毛茸茸的手,从崩塌的墙壁之间露了出来,就是会朝着在店门前徘徊的孩子们、乞丐丢棒棍跟石头的那只手。借狗人自己也曾多次差点被他揍。他的大拇指跟食指,总是戴着金光闪闪的大戒指,每次他一举手,那只戒指就闪闪发亮。借狗人找到食指那只了,大拇指那只却找不到,因为整只大拇指都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


虽然是一个贪婪又吝啬的老头,但是也真可怜啊!没了命,就无法存钱,也无法用钱,不是吗?


找完肉店后,再到隔壁二手衣店附近看看。要是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两、三件还能穿的衣服。最好是厚外套,但是就算只是一件衬衫、一件斗篷也无所谓。再来是餐厅,如果能发现灶炉上煮剩饭的那个大锅,那就太感谢了。


借狗人发觉有人的气息。他环顾四周,轻轻地咋咋舌。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出现了相当多的人,开始在瓦砾堆中挖宝。不知道挖到什么,从刚才就有人像借狗人那样,发出欢呼声。全身脏兮兮的孩童们,争夺着一块看似毛毯的布。看来在西区,物资比钱重要的时期已经来临了吧……在遭到破坏的地方,钱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不用一个月,这里就会变成跟以前一模一样的市场。各式各样的商店林立,人们来来往往,充斥着怒骂声、吆喝声、笑声,以及各种香味。娼妇们会站在阴暗的小巷里,乞丐会来回徘徊。谁有满满的金币、银币,谁就能大声说话。


聚集来瓦砾堆的人数愈来愈多,感觉就像从被破坏的建筑物之间,冒出来的感觉。因为有无数个竞争对手,要是再拖拖拉拉,想要的东西就会全被带走。


这些家伙真麻烦。


借狗人又咋了一次舌后,无声地笑了笑。他抬起头,望向远方NO.6朦胧的城墙,特殊合金建造的墙壁。


NO.6,这就是我们。不管怎么被打倒、被击败,我们还是会抬头看,绝不会被消灭。


我们会匍匐在地上,在地上生根,继续活下去。我们比你们想像中的还要坚强!


借狗人眯起眼睛。特殊合金在来自天空的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每一次,借狗人都转身避开,因为看在他眼里,实在太过耀眼夺目了。然而,今天不一样。闪亮的墙壁,看起来就像肉店老爹的戒指差不多,粗俗不堪。


「脆弱的应该是你吧?」


借狗人吓了一大跳。他环顾四周,呢喃声能够传进耳朵里的范围内,除了狗,一个人也没有。会讲人话的,只有借狗人自己。


他压住嘴巴,皱起眉头。


不能想NO.6事情,不能跟它有瓜葛。那座神圣都市,总是君临在借狗人这些人的头上,是暴君,拥有绝对的力量,蹂躏着西区。相反地,虽然是透过微弱的黑市管道,但是,人及物品从神圣都市内部流入西区这件事,也是事实。借狗人本身也稍微分到一杯羹,这同样也是事实。


跟跳蚤、虱子一样,依附着NO.6活下去。对N.6而言,我们跟跳蚤、虱子也没什么大不同。不过我想,都市里的居民大概连跳蚤、虱子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过吧……


一直都这么觉得。


君临的神圣都市与等同蝼蚁的我们。


这种想法,并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反正自尊心、屈辱感这种东西,早就被我丢弃了。不留恋多余的东西,只要跟那些东西切割,到哪里都能够生存。


这是借够人在过去的人生中,领悟到的哲学。守着这个哲理,也就跟狗儿们一起生活过来了。


然而,最近有点奇怪,这个理论的主轴有点偏了。


应该是绝对神圣的都市,城墙却看起来像是廉价的玩具,还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脆弱的应该是你吧?」这太奇怪了,明显诡异。


我也敌视NO.6,想要挑战NO.6?


不可能、不可能,借狗人摇头。


开什么玩笑,绝对不可能!虱子就是虱子,只要小心不被捏扁,吸着血活下去就可以了,绝对不会想要咬断对方的命脉。


借狗人这么对自己说,然后皱起眉头。除了让狗去挖宝,自己应该也要找点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怎么呆站在这里呢?


借狗人维持原状,眯着眼睛,皱着脸望向城墙。


君临的神圣都市。


等同蝼蚁的我们。


可以动摇这样的关系,可以打破那道假惺惺的墙壁,让NO.6现出原形,如今借狗人开始这么觉得了。都是那两个人害的,紫苑跟老鼠,那两个人让我的脑袋中毒了。


突然,浮现紫苑的脸。因为太过唐突,吓得借狗人往后仰,差点跌坐在地上。


紫苑。老鼠带回来的少年。NO.6的居民,天真到令人受不了,但是更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他居然是一级罪犯。


完全无法置信。那家伙根本连狗身上的虱子都不舍得杀掉,不是吗?还有那头头发……他那么年轻,却顶着一头白发,实在太怪异了。不过,那头头发看起来还不赖,有光泽,又很漂亮,而且很罕见。如果能毫发无伤地剥下来,也许能卖个好价钱……唉呀,总之,他不仅外表奇特,个性更是比外表怪异。


「对。」


耳边响起紫苑肯定的回答。


NO.6的居民跟我们也是一样的人?


当借狗人这么问时,紫苑给了肯定的答案。


「对。」


虽然当时冷笑着说他太天真,然而听到的那一瞬间,心里的确吃惊了一下。


一样的人。墙壁的那一侧跟这里,住的都是一样的人吗?


对!


不光是说出来的话,从他脸上也很简单就能看出,他真的那样相信着。似乎对他而雷,不管住在什么地方、不管肤色如何,人类全部是属于「人类」这个范畴。真是怪异到令人无法置信的想法,当时应该问他是在哪里学到的才对。


还有,老鼠,那家伙也不是正常人。完全摸不清他的底细,比紫苑危险太多了。那家伙打算有一天要毁灭NO.6,就像用他拿手的小刀割人肚子,扯出五脏六腑一样,他也打算劈照NO.6。


借狗人轻轻摸了摸手臂。他起了鸡皮疙瘩,但不是因为天气冷的关系……每次他想老鼠的事情,总会这样。虽然打死他,也不想承认他很害怕老鼠,但是他真的觉得老鼠很恐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很怕老鼠。那对灰色的眼眸、掠夺灵魂的声音、使用小刀的技巧,都很不寻常。老鼠那种深不见底、无法预测的感觉,借狗人就是觉得害怕。然而,很奇妙的是,那个老鼠居然会怕紫苑。虽然还不是很确定,不过他如此觉得,借狗人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老鼠惧怕紫苑。虽然原因不明,但是绝对不会有错。总之,那两个人是很奇妙又奇怪的家伙。然而,我……我却中了他们两个人的毒,相信了,相信那一道墙有一天一定会崩毁、倒塌。


狗的吠叫声。似乎是找到肉了,口水从嘴角滴落,一脸恳求地仰望着借狗人。


「吃吧。」


借狗人用下巴指示。三只狗立刻冲向肉块。这时旁边有一名脸颊凹陷的男孩向他们行注目礼,嘴里还用力地哼了一声。


抱歉啦,小鬼。不过,在这里必须自己去找自己的食物,没有人会施舍给你。


少年走了。狗儿们咬着肉块,大快朵颐着。天空很蓝,万里无云。


紫苑、老鼠。


借狗人抬头望着天空。


你们真的消失了吗?再也无法见面了吗?你们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吗?


刚才还贯穿全身的喜悦,已经完全不见踪影。


我该如何在没有你们的西区,面对那道城墙呢?


汪!


狗叫声。不是今天带来的狗。借狗人可以分辨自己饲养的每一只狗的叫声。


这个叫声是……


借狗人从瓦砾堆上跳下,吹着简短的口哨。一只茶褐色的大型犬,从肉店的


建筑物残骸后面冲了出来,冲向借狗人。


「你还活着啊?」


「真人狩猎」可能快到了,在市场闲逛很危险。然而一直关在废墟里,根本无法做生意。于是,借狗人命令这只狗来探探市场的情况。它昨晚没回去,借狗人以为它被卷入「真人狩猎」,所以对它已经不抱希望,根本没想到它还活着。


「很乖,幸好你没事。但是你为什么不立刻回来呢?思?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借狗人触摸狗的身体。没有血迹,也看不出疼痛的样子,虽然有点脏,但是似乎没有受伤。


「你到底在做什么?活着的话,就应该马上回家啊……」


借狗人闭嘴了。有哭声,不是狗儿,这哭声是……人类?而且好像是婴儿。茶褐色狗儿晈着借狗人的外套袖子,拉着他。


「干嘛?」


狗儿说跟我来。借狗人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很少有好的预感,而且就算有,也不会灵验,倒是不祥的预感经常有,而且,还常常应验。


喂、喂,你该不会……


狗儿将主人带到原本是肉店跟二手衣店的瓦砾堆中间,然后回头,很得意地抖动耳朵。借狗人停下脚步,看着滚落在崩塌的墙壁与地面间的东西。他抬头,眨了眨眼睛,再一次凝视墙壁与地面之间。


是婴儿,怎么看也像是个人类的婴儿,裹在黑色的布里,哇哇大哭着。哭的声音很有力道,刺耳的吵闹声与这一片凄凉形成强烈对比。


「你整晚都待在这家伙身旁?温暖他,让他不会被冻死?」


狗儿左右摇晃漂亮的茶色尾巴,似乎在说「对」。


「笨蛋!」


斥责的话脱口而出。


「你捡人类的小孩做什么!这种东西不能卖,也不能吃。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或许因为听见借狗人的叫骂,婴儿哭得更大声了。声音霎时大到让借狗人惊慌失措,很怕声音的冲击,会让墙壁倒塌。


跟婴儿扯上关系,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是猪、山羊的话,可以拿来吃,也可以挤奶,养起来不会损失。但是,人类的小孩就只会是麻烦的包袱嘛!是也可以养大一点再卖掉,事实上,西区有好几个买卖小孩的商人。


我不要。


如果能赚钱,大部分的事情我都做,当然也会弄脏手。这里可不是一个容易生存的地方,随随便便讲点门面话就行。没错,为了生存,我什么都做,也什么都做过。但是,只有买卖小孩这件事我不碰。那是堕落,再堕落,堕落到无底深渊的人,才会做的事。我不讲漂亮话,可是我不想堕落。话虽如此,我也绝不会想要救在背后哭得唏哩哗啦的婴儿。既然已经非常清楚,他会成为我的负担,我就不会因为同情、怜悯,对他伸出手。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人。


放着不理,那孩子一定会死。天气多变的天空,已经开始乌云密布了,下午也许会下雪,一到晚上,地面就会冰冻,脆弱的生命简简单单就会气绝吧……


那又如何?反正早晚都会死,那就早死早超生。在还没理解什么是痛苦的意思之前,就死掉的话,那也算幸运。我会帮他做个墓,就挖个小洞就行了啊,比埋狗还轻松吧……


汪!狗儿又叫,朝借狗人撞过来,害他差点跌倒。


「喂!别这样!你够了吧!」


借狗人怒斥,看着狗的眼睛。在废墟的狗群当中,它算是非常聪明的一只狗,也有养育借狗人的那只母狗的血统。


跟妈妈有相同的眼睛。


稳重又带有知性的眼睛。


要是人类都有像妈妈一样的眼睛的话……


有时候借狗人会这么想。


要是有像妈妈一样的眼睛的话,也许这个世界会美好一点。


狗儿从墙壁下方把婴儿拉了出来。它用前脚轻轻扒着地面。


「怎样啦……你到底……」


借狗人倒抽一口气。包着婴儿的那块布,他很眼熟。抱起婴儿,他发现那是一件外套。虽然旧了,但是价格不葬。


「紫苑……」


那是紫苑的衣服,力河硬要买给他的外套。


「为什么紫苑……」


狗儿趴在脚边。现在一想,这只狗很喜欢紫苑,紫苑大概也是,几乎每天都帮它梳毛。也许是聪明者物以类聚吧……


「是紫苑把这孩子托给你的吗?」


狗儿「汪」了一声,是肯定的回答。


「别、别闹了!为什么把这样的婴儿塞给我?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照顾他啦,真是的,开什么玩笑!」


婴儿在他的怀里动来动去,已经不哭了。


一双因为哭泣而湿润的眼睛,紧盯着借狗人,那是一对带点紫的黑色眼眸,在光线的照射下,紫色更加明显。


是因为泪水的关系吧,让他联想到夜晚布满湖水的湖面。借狗人觉得很像紫苑,颜色很像,也许一模一样。


「你该不会是紫苑的小孩吧?那家伙应该没有生孩子的胆量。」


借狗人对着婴儿说话。突然,婴儿笑了起来,盯着借狗人,笑出声音来了。


这个举动牢牢揪住了借狗人的心灵深处,让他突然觉得想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笑着的婴儿、想哭的自己,都让借狗人觉得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阳光被遮住,开始有云了;风缠着身体,脖子觉得有点冷。然而,借狗人却发现自己在流汗。


回家吧。


借狗人双脚用力踩着地面,脚底传来小石头沙沙的声音。


回家了。嗯……该怎么办好呢……对了,把这个没用的婴儿丢回原来的地方,挥手跟他道别。然后、然后……早点回废墟去……啊,在回去之前,先到二手物店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瞄一眼旁边的瓦砾堆,借狗人差点尖叫。聚集的人群比几分钟前多出三倍以上,几乎所有人都徒手挖着建筑物的残骸,根本不管手是不是渗血了、指甲是不是剥落了。在严寒的季节里,身上穿的衣服是仅次于食物的必需品。衣服不像容器会破,也不像果实会压烂,挖出来洗一洗,缝补一下,就能卖钱。


迟了一步。


借狗人啧了一声。现在加入人群,也挖不到什么好东西吧?要叫狗把他们赶走吗?借狗人立刻摇头,甩掉这个闪过脑海的念头。太危险了,西区的居民总是过得很辛苦,想尽办法要活下去,今天,这样的念头更加强烈了吧……这块土地上仅存的道理与秩序,也连同市场一起被NO.6摧毁了。


让狗去的话,人群会暂时散去吧?可是,之后呢?一定会被包围,盖布袋围殴吧……在破坏与混乱当中,人们绝不会允许试图想要独占生存粮食的人。如果允许,自己那一份就分不到。这种时候,不可能会允许危害到自己生存的人,因为没有允许的余地。


被逼到绝境的人类会有多凶暴,借狗人很清楚,跟饥饿的狼没什么两样。不过他也明白,只要混乱平息后,最低限度的纪律也会回来。甚至连狼群,都存在着秩序。


总之,今天就到此为止,就姑且满足于肉店的收获吧。为了短利,被集体围殴,那太可笑了。


不留恋地死心,也是在这里生存的法则。


「啊——吧——」


婴儿发出声音,伸手过来,柔软的手心碰触到借狗人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想喝奶,一直噘着嘴,发出咿咿啊啊的声音。他应该很受疼爱吧?并不是瘦得很可怜。就生在西区的婴儿来看,很稀奇。


怀抱婴儿的手,传来确实的温度与重量。借狗人叹了一口气,盯着婴儿看。


都抱了,也互相凝视了。这只手还感受到他的温度与重量。


怎么会这样!


很想仰天长叹。


背负着这样的包袱,要干什么呢?能干什么呢?


头上云层密布,风也更冷了。


这要怎么办啊,紫苑。


狗在脚边用力挥动着尾巴,彷佛在鼓励他。


借狗人对自己说,虽然没有养过人类的小孩,但是狗的小孩却养过无数只,应该没问题吧……


狗跟人没什么大不同。


这是借狗人的实际感受。差别只在于是用两只脚还是四只脚走路,有没有尾巴而已。


决定了!养吧!


既然已经抱起来带回来了,就不能丢掉他。用自己的方法养养看,运气好的话,就可以养活,要是运气不好的话……也不会坏到哪里去,不过就是死了而已。


有两只母狗在这个季节生了小狗。季节不对的话,常会死产。两只母狗各生了四只小狗,不过落地时,各有一半已经死亡了。


「好吧,加油罗!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如果活不下来的话,可不要怨我,去怨老天爷……不,去怨紫苑哦,听到了吗?」


借狗人将婴儿放在黑色母狗旁,紧贴着它的肚子。


刚失去小狗的母狗横躺着,打了个大呵欠。婴儿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借狗人。


如同夜晚湖面的一双眼眸,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感觉要被吸进去。借狗人别开眼,快步离开。得赶快数数今天的收获,他立刻就忘情于堆在桌上的钱币。


比想像中还要多。虽然二手衣跟锅子很可惜,但是有赚到这么多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一枚、两枚、三枚……肉店的老爹贪得无厌,难怪他存了这么多钱。我会好好接收这些钱,你就别再牵挂,安心地走吧!


拿起淡淡发亮的银币,借狗人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


如果那个婴儿身上挂着放有钱币的钱包,那就太好了。


不过……借狗人握紧银币。


我想得太简单了。


他再度叹了一口气。


一边叹气,一边想。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带他回来呢?


借狗人捡起丢在地上的外套,是紫苑的外套。他已经从狗儿那里,听到大概的情况了。紫苑用外套包好婴儿,托给狗儿。不,是托给借狗人。


借狗人,这孩子拜托你了。


不用问狗,在被婴儿凝视的瞬间,脑海里就响起紫苑的声音。


借狗人,这孩子拜托你了。


眼前彷佛浮现「真人狩猎」正在进行的时候,在极为混乱的市场里,白发少年将婴儿藏在瓦砾堆下的身影。所以,他无法抗拒,他无法放着不管紫苑在生死关头时托付的东西。如果眼睁睁地看他死去,紫苑会……


那家伙不会责备我吧?他只会很颓丧,眼眸里的紫色变浓,一脸寂寥的表情,让人看了很难过。我……讨厌那样。


深呼吸。手上的银币掉落在桌面。借狗人间自己:


「喂!你认为还能再见到那两个家伙吗?你认为还能见到活生生的那两个家伙吗?」


他也回答自己:


「不,那种事……不可能会有。」


真是的,不可能。那就跟明天早上醒来,这片废墟开满花朵一样,就跟奇迹一样,不可能会发生。


嗯……没错……虽然如此,但是……


但是?喂,你在想什么啊?那可是「真人狩猎」耶!你不也看到那些瓦砾堆了?你凭什么说紫苑跟老鼠,没有被埋在瓦砾堆下的某一处?不,有那只老鼠跟着,没那么容易会被压在下面。被压在自家墙壁下的,是肉店的老爹。哈哈……但是,躲过被压死的命运,那又如何?反正一定会被抓走,抓进监狱里去了。


被抓进……监狱里。


嗯,监狱,一旦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地方。那两个家伙,走进鬼门关,下地狱了。不会回来了,不可能会回来,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借狗人咬紧下唇,用拳头用力敲打胸膛。


走进鬼门关里的人,不可能回到活生生的世界。他很清楚,非常清楚。


虽然脑袋里很清楚,但是这里却不认同。


这次他张开手,抚摸自己单薄的胸部。


他在心里表示抗议,多想呐喊自己无法认同。


那两个家伙说了好几次。他们说:「我要下地狱,但是我会活着回来。」老鼠用老鼠的做法,紫苑也照紫苑的方式,诉说自己一定会回来,不是吗?对,而且、而且,老鼠答应我了……


当你遭受到无法忍耐的痛苦,我一定会赶到你身旁;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我一定会为你的灵魂歌唱。


无法忘记他那么认真呢喃的声音。虽然百般不愿意,但是他的那席话,确实带来很大的力量。如果能包围在那么优美的歌声中,那么一切的痛苦都会消失,能够得到一直期望的安详之死。可以不畏死,就等于能不畏生!托老鼠的福,借狗人可以不那么恐惧生,也可以不那么害怕死。


那家伙答应我的,我相信他。


虽然一个是超级天真的少爷,一个是超级危险的诈欺师,但是那两个人绝对会遵守诺言。


所以,他们会回来。


借狗人站了起来,回头看。他发现背后未免太安静了。


婴儿含着狗的乳头,正在吸奶。黑狗拾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喝奶的人类婴儿。


「哇!」


老实说,借狗人觉得很惊讶。


「你真坚强。」


他没想到那婴儿会如此成功地吸着狗奶。他是从「真人狩猎」的地狱,逃回来的孩子,也许是个运气很好的孩子。


是生、是死,全看命运了,由老天爷决定。不过求生存、找活路,是人的力量。


「你就加油活下去吧……」


借狗人用脚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屁股。当然不可能踢他,真的只是轻轻地搔了搔而已。没想到,婴儿却哭了起来,先是挥舞着手脚,哽咽着,后来真的哭起来。


「啊?喂,你怎么了啦?」


借狗人慌慌张张地抱起婴儿,他马上不哭了。


「哭什么,笨蛋。我还要数钱呢!很忙啦!没空理你。」


一放下,婴儿就彷佛打开了开关,开始哭泣。抱起来就不哭,甚至还会笑。


后来借狗人只好抱着婴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才行。抱起来之后,宝宝的心情变得非常好,没多久就在借狗人的怀里睡着了。


轻轻地把孩子放在毛毯上,盖上紫苑的外套。那只茶褐色的狗,悄悄地来到身旁。稍微犹豫后,黑色母狗也用彷佛抱着婴儿的姿势,横躺在他身边。


什么嘛……这家伙。这么小的家伙就赢得狗儿的心了?


借狗人身旁的狗,介于野狗跟饲养犬中间。虽然在人类的世界里,跟人类一起生存,但是并不相信人类。它们对人类很有戒心,也会害怕人类,有时还会攻击人类。它们谨慎小心,凶猛狰狞,应该不会简单地接纳借狗人以外的人类。就算是如此无害的婴儿,还是很难相信它们会如此轻易地就保护他。本来以为被咬个两、三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什么嘛,这家伙果真有紫苑的血统吧?他应该不会也是一个天真的小鬼吧?


想到这里,借狗人就觉得好笑。总之,在这里不用担心被冻死。可以吃饱、睡暖。太幸福了!就借狗人来看,这环境已经够棒了,可是,婴儿却哭了。有什么不满意吗?躺下来不到五分钟,又开始哭了。抱起来就不哭,睡着把他放下去,就睁开眼睛大哭。就这样一直重复,害得借狗人根本无法数钱。


「可恶,我才想哭咧!你再这样闹下去,我就把你丢进锅子里,煮给狗吃哦!」


借狗人露出凶狠的态度。不过婴儿大概是会错意了,呵呵地发出响亮的笑声。


这个时候,如果是老鼠,一定会静静地唱摇篮曲吧?唱一首很棒的摇篮曲,让婴儿熟睡,一觉到天亮。


借狗人一首摇篮曲也不会。让狗养大的借狗人,耳朵里只听到风声跟狗吠声。这两种声音不但不能让人入睡,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明天是否能找到吃的?


明天是否能够不受冻?


明天是否能不被痛殴?


明天是否还能活下去?


风会带来雪,吠声告知危险。总是那样……


危险、危险!小心、小心!随时都不能松懈……喂,一时大意,就可能会要了你命。喂,危险!喂,小心!


不论什么时候,风跟狗都这么说。别说想要好好休息,安详地入睡了,根本不会有人唱歌给我听。


借狗人停下脚步,摇晃着怀中的婴儿。


下次见到老鼠,一定要叫他唱首摇篮曲给这孩子听。当然免费,这孩子跟紫苑有关系,那家伙不会不肯。


真想听听看。他这么想,真想听一次老鼠唱的摇篮曲。


他摸摸婴儿的脸颊。很有弹性,不硬,而且有弹性,摸起来好舒服。


吃起来或许也很美味。


借狗人半开玩笑地这么想。只吃了剩饭的胃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收缩着,嘴里不断地分泌口水。肉还是比摇篮曲重要,吃饱撑着的肚子,比睡觉重要。他吞了吞口水。


啊啊!肚子好饿。


空气动了。充斥在废墟的空气沙沙作响,狗吠声回响着。


是谁?


有人来了!睡在外面的狗群发出警戒声,但是,并不慌张。各种大小狗的吠声里,并没有很紧张的警戒感,也没有威吓的味道。


并不是敌人。不是陌生人误入,也不是窃盗偷跑进来。虽然并不欢迎,却是个危险度低的对象。


借狗人抬起头,用鼻子嗅了嗅,他闻到了酒的味道。在同时,右耳被咬断的小狗冲进房间里。它尖锐地吠叫,告诉借狗人是谁来了。借狗人轻轻地挥动右手,要它安静。还是狗好,叫它安静,它立刻就安静下来。


「知道了、知道了。我在这里就闻到酒臭味了,是那个酒精中毒的大叔,对吧?」


借狗人瞄到桌上的硬币。


「啊,糟糕!」


他把婴儿塞给狗,慌慌张张地将钱收进袋子里。就在他把钱塞进裤子口袋的同时,听到跑上楼梯的脚步声。


门被撞开。


「你也敲敲门吧。」


借狗人坐在椅子上,故意夸张地皱着脸。


「要是我在换衣服,那怎么办?」


「你……换衣服的机会……一辈子……会有几次?」


力河靠在墙壁上,抖动着肩膀喘气着。


「大叔,你的肺已经开始融化在酒精里了。你跑这么快,要是来不及喘气,可是会一命呜呼唷!」


力河一边喘,一边伸出右手。


「干嘛?握手吗?」


「给我……一杯水。」


「铜币一枚。」


「什么?」


「如果你想喝水,就拿一枚铜币交换。」


「借狗人……你啊……」


「这里可是废墟,并不像你家一样,有简易的水龙头。我的水都是从河里打上来的,非常珍贵。铜币一枚,不找零哦!」


力河咋舌。天气这么寒冷,他的额头却冒着汗。大概是赶得太快了吧……呼吸一直无法平顺下来。他喘吁吁地吐着气息,在椅子上坐下,讽刺地说:


「你该不会……连坐一下都要收钱吧?」


「椅子算我招待。然后呢?您有什么贵干啊?」


「『真人狩猎』真的发生了。」


「是啊……」


「紫苑被抓走了。」


「应该吧。」


「我啊……非常担心,担心到……坐立难安。」


「所以你就跑马拉松到这里来?真辛苦啊!」


力河的拳头敲打桌面,漏收的一枚铜币,掉在地上。借狗人停下脚步捡起来。


「可是,你再怎么担心,也无计可施吧?这就是他们的计划,他们如愿潜入监狱,应该替他们高兴吧?」


借狗人在铜币上吹一口气,接着拿袖子擦拭。


「如果能活着出来,那就太庆幸了。」


胡子长得乱七八糟的力河,用力叹了一个大气。酒味好浓。


「紫苑好可怜……想到他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残酷的对待,我就……那孩子那么乖……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大叔。」


「干嘛?」


「随便怎样都好啦,不过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


「我说啊,紫苑又不是单独潜入地狱。对哦……说潜入不太适当,应该说被抓才对。总之,他不是单独一个人,他有队友啊。你不担心那个人吗?」


力河的表情扭曲。就算把腐烂的尸体丢在他脸上,表情也不会扭曲到这种地步吧。一脸非常露骨的厌恶。


「你说伊夫?那种人干我屁事!如果他能被捕鼠笼抓住,我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嗯,这点我也有同感。光是想像老鼠在捕鼠笼里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让我爽到不行。不过,你不是他的粉丝吗?听说你经常去剧场捧场,不是吗?」


力河哼了一声,别过头。


「我被骗了啦!那张脸、那个声音,谁会想到他那么邪恶?真是的,没看过那么厉害的狐狸精!」


「他是男的。」


「随便啦,反正就是狐妖就是了。」


狐妖啊!原来如此,比喻得太恰当了。也许比较接近狼,总之老鼠更适合当他的名字。


借狗人耸耸肩,眨了眨眼睛。


「有那只狐妖跟着他,应该不会有事啦!」


力河探出身子,抓住借狗人的手臂。他的力气大到让借狗人差点尖叫。借狗人第一个反应是压住口袋,他以为硬币会被抢走。


「真的吗?」


力河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真的那么觉得?」


「觉、觉得什么啊?很痛耶,大叔,你快放手。」


「你真的觉得紫苑会没事吗?」


「我哪知道啊!」


借狗人把手扯回来。力河开始喃喃自语。


「伊夫是一个非常要不得的伪君子、骗徒、诈欺师,但是在紧要关头时,还是满靠得住。」


「你这是褒?还是贬?」


力河无视借狗人,继续喃喃自语。


「没错,他靠得住。伊夫一定能保护紫苑。对吧,借狗人?」


「我都说我不知道了。」


借狗人噤口,望着天花板。


老鼠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伪君子、骗徒、诈欺师,这点没错。但是,他也实实在在非常靠得住,这点也没错。他比借狗人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狡猾、会算计,同时也很冷静、敏捷、强韧,就像一只不属于狼群的狼。


我没看过狼,但是从母亲那里听到很多。


狼是非常恐怖的生物,它们跟我们狗不一样,绝对不会接纳人类,如果要被人类豢养,它们宁可选择死。它们非常骄傲,但是也非常狡猾、不让其他生物有机可乘。它们贪得无厌,绝对不能对它们心软。它们丝毫没有怜悯心,这就是狗跟狼的差别。你是狗,你不是人类,也不是狼,是狗。千万别忘了这件事。


非常骄傲、无情的生物。在借狗人的脑海里,母亲不断地告诫的狼的身影,跟老鼠重叠在一起。与他为敌是非常恐怖的事,但是老鼠非常适合当护卫。


老鼠要是真心、全力想守护紫苑的话,也许他们真能活着从监狱回来。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并不是零。


老鼠应该会全心全力守护紫苑吧?他一定会。只要紫苑不成为他的绊脚石,他一定会依照约定,活着回来。


借狗人觉得安心了。回应力河说:「没错,完全正确。」


不知道力河是如何解读借狗人的表情,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用力点头。


「这样的话,那我们也不能闲着。」


「啥?什么意思?」


「为了让紫苑回来,我们要在外侧接应啊,不是说好了吗?」


「什么时候说好的?别算上我。我连诱饵的角色都帮忙了,贡献得够多了。」


「你说得好像做义工一样,你不是拿了高额的报酬了?」


「那些根本只是零头。总之,我不想再跟那两个家伙还有监狱有瓜葛了。一 点也不要,完全不想!」


「你不打算帮助紫苑?」


「我说这位大叔啊,那位天真的少爷对我既没恩,我对他也没仁义。我们不是朋友、不是兄弟、不是亲戚,更不是父子。」


「你们不是伙伴吗?」


「伙伴?」


借狗人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从这个酒精中毒、出版猥亵杂志、拿女人的身体当道具赚钱、根本就是堕落的最佳典范的男人口中,听到伙伴这种字眼。


伙伴?


「我们不是伙伴吗?」


完全不是。伙伴?他的鼻头抽动了一下。借狗人不知道应该笑还是给他一个白眼,只能沉默不语。反倒是力河说个不停:


「紫苑是我们的伙伴,是我们最重要的伙伴,不是吗?呐,借狗人,你也喜欢那孩子吧?」


「这……是不讨厌啦。」


「彷佛天使一般的孩子,纯洁无瑕。那么清高的人,可不是路上到处找得到。」


「哦,是吗?抱歉,我就是肮脏。」


「没人说你肮脏吧?紫苑不会那样误解别人的话,他会很直接、很纯粹地接受真实的模样。他的心地跟他母亲一模一样。唉,不知道火蓝现在好不好?她会不会因为太担心儿子,所以病倒了呢?」


「谁啊?火蓝?现在不是在讲紫苑吗?而且,大叔,你从刚才就一直紫苑、紫苑的,那老鼠怎么办?紫苑是伙伴的话,那家伙应该也是伙伴吧?」


「伊夫是伙伴?别开玩笑了。要跟那只邪恶的狐妖当伙伴,那干脆叫我跟鼻涕虫当亲戚好了。」


「又这样,跟对紫苑还真是天壤之别啊……」


借狗人翻着白眼,瞥了一眼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力河。


像天使一样纯洁无瑕的孩子?这个大叔是真心说那种话吗?


老鼠让人摸不着底细,紫苑也是一样。脱下外衣,纯洁无瑕的天使会是什么模样呢?说不定有着令人讨厌、狰狞的面容。紫苑就身处于连那个老鼠都觉得恐惧的深渊里,不是吗?


力河太偏袒紫苑了。说什么天使,真好笑。人会成为恶魔,但是绝不会变身天使。而且,有时候天使比恶魔更加残暴。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这个男人,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有问题!


借狗人嗅到酒臭味以外的另一种恶臭。不过,并不是令人厌恶的臭味。他热爱即将腐烂的肉,更胜于绽放芬芳的花朵。


借狗人的视线看见了力河脸上有着瞹昧的笑脸。


「呐,借狗人,不是很勇敢吗?」


「我吗?」


「你的哪里可以挖到勇敢这种值得称赞的东西?是紫苑啦!为了朋友,赌上性命,潜入监狱。为了别人拚命哦!」


「在这里,那种人叫做大笨蛋。」


「借狗人,别这样,我们不帮忙,他们怎么办?紫苑应该正等着我们去救他。」


「大叔。」


「嗯?」


「看情况,要我帮忙也是可以。」


「哦哦……这才是废墟的借狗人,非常有志气!」


「别再拍马屁了,告诉我你的本意吧。」


「本意?」


「就是你的目的啊,你到底看上监狱的什么?」


力河眨眼。


「看上……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帮助紫苑……」


「可以赚多少钱?」


借狗人压着口袋,采出身子。力河则是连椅子一起后退。


「真是的,你啊,马上就转到赚钱上面去,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事情吗?」


「很多啊,我的脑袋是二十四小时不停转动。你也一样,不仅脑袋,连欲望也是转个不停。因为喝酒而混浊的东西,大概只有血液而已吧……呐,大叔,你不可能插手没有赚头的工作,而且对象是监狱,在NO.6治安局管辖下的机关耶。那可是非常危险的敌人,不是吗?我跟你都被老鼠威胁、欺骗,只好帮他潜入监狱。但是,就到这里为止,如果是平常的话,收取合理的报酬,各自回到自己的巢穴,管他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对吧?我说的是如果是平常的话。」


「借狗人,我说啊……」


「可是,这一次你却从安全的巢穴里,自动自发地爬出来,说要插手危险地区。说是为了紫苑?不可能。我是绝对、绝对不相信!说我家的狗咩咩叫,我还比较相信。」


「所以我说,那是……」


借狗人摇摇手阻止力河继续说下去,他已经厌倦解释跟欺瞒了。感觉有点焦躁,絮絮叨叨地互相欺瞒,会带来焦躁。他对说谎、装糊涂地隐瞒本意,或是互相试探心意,已经觉得很厌烦了。


至少……


借狗人用鼻子吸气。没有暖气设备的房间里的冰冷空气,贯穿他全身。


至少,那两个人并没有互相欺瞒。


老鼠跟紫苑应该没有在彼此面前坦白一切,特别是老鼠。但是,他们应该也没有欺瞒对方。不会想要操控对方,也不会想要隐蔽自己的真心。不在乎损益、没有欲望、没有算计,只是为了对方而活。


借狗人从没有遇过这样的关系。他知道有母亲为了保护小孩,不顾性命,也认识为了家人而卖身的女孩,但是那两个人,并不是这种牺牲的关系。不是一个人毁灭,另一个人就会得救的关系。


友情、爱情、伙伴精神、同情、怜悯、亲密,随便爱怎么说都可以,但是怎么说都不对。


不在乎损益、没有欲望、没有算计、没有牺牲,只是为了对方而活。


也许有点羡慕,只是一点点羡慕而已。


借狗人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用羡慕,我有狗啊!人总有一天一定会背叛,不像狗一样全心全意,完全不求回报。我有狗就够了!


「好啦!」


力河摇晃肩膀,嘴角浮现无耻的笑容。恶行恶状,为了钱,大概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不在乎欺骗、威胁、陷害别人。


没错,这样就对了,就带着那种表情吧,带着心地善良的善人面具,如何能好好说话呢……


「我啊,借狗人,我想,应该不长命了。」


「哦……那真是可怜,不过,我也是那么认为啦,你酒精中毒太深了吧?如果有遗产要留给我,那就早点拿过来。」


「谁在说我!我是说NO.6啦!」


「NO.6?」


「对,就是那座雄伟的神圣都市。」


「你说它不长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力河笑得更开怀,一种上钩了的笑容。就算是钓钩上的饵,如果没吞下去,有时候选是有可能被逃脱。这是个太有魅力的饵了,借狗人不可能漠视。


「NO.6什么异常变化吗?」


「是啊,似乎到处都传出令人在意的怪异情况。」


力河似乎打算认真说,脸上的笑容、口吻里的揶揄都消失了。


「首先,都市内部出现几件离奇的病例。那究竟是什么?是不是会流行?这些都还不知道。只是,那个富良也说过吧?监狱的新设备跟保健卫生局有关。借狗人,保健卫生局哦!那是做什么的地方?」


「全面掌控市民的健康管理跟治疗……」


「没错。如果是这样,那么离奇的疾病跟监狱也有关系。到这里为止,你应该也清楚吧?」


「嗯,上次那场闹剧时,我听得很清楚。」


「紫苑那个朋友被以跟绑架没两样的方式,抓进监狱去了。还有,这是还没有得到确认的消息,不过……听说跟监狱内部的设备施工工程有关的人,突然暴毙。当然,是都市内部的人。」


「被杀的吗?」


「不知道。总之,有很浓的危险气息,从都市内部不断地传出来。再来就是那个音爆弹,还真厉害,一次就将市场破坏殆尽。对付棚屋用最新型的武器,就像拿银器吃剩菜剩饭。」


「真棒的比喻,看得出你的教养。」


「谢啦。神圣都市违反拜伯伦条约,秘密进行不被允许的武器开发,而且还公然开始使用。这次的『真人狩猎』也有试用新武器的意思在吧……」


借狗人转动着脖子。


说是担心紫苑,所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这里来。看起来虽然是那副德行,却早就收集好「真人狩猎」的情报,也调查了遭到破坏的痕迹,也许他还顺道捞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真是个滑头的大叔。


借狗人在心里暗笑着。


「你不觉得太不宁静吗?而且,人死太多了。不是西区哦,是那个号称理想都市、神圣都市的NO.6。我跟那个都市接触很久了,它总是装模作样,绝对不会拿掉桃花源的面具。然而,这阵子却散发出臭味,过去从未如此随意地传出死亡的臭味。当然,死者应该是有被杀,也有自杀的人。但是……」


「但是以前没有这么明显?」


「没错。每一个死都被隐藏得很完美,当作安详、和平之死。对了,你知道


『黄昏之家』的事吗?」


「那是什么?」


「表面上是末期医疗的设施,也就是医院。让命在旦夕的病人,主要是老人,能够消除一切苦痛,迎接安详、跟沉睡差不多的死亡。据说那就是『黄昏之家』。」


借狗人好向往,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形同沉睡的死亡,那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柔和、温暖、被抱着闭上眼睛,然后再也不用睁开眼睛:心脏慢慢停止,呼吸渐渐远离,但是脑海里一直作着梦。在沉睡中死亡,不用被关在黑暗处,可以微笑着走到生命的尽头。


真好,真的好羡慕啊!


力河窥探借狗人的眼睛。


「喂,别一脸渴望的样子。真是的,你的心思也太好猜了吧。我说的是当局公布的『黄昏之家』。」


「什么意思?」


「实际情况好像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黄昏之家』不是医院,是刑场的样子。」


「刑场?神圣都市里有那种地方?」


「当然不是像监狱那样的地方,并没有做得那么明显……也就是说,被送到『黄昏之家』的病患,并不是迎接生命自然的死期……被送进去后,立刻服用安眠药,就那样……」


也许是忌讳说出口吧……力河颤抖地说完后,便长叹了一口气。


「但是,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市民?」


「因为没有用了啊。」


似乎是预测到借狗人的问题,力河很快就回答了。


「NO.6就是那样的都市,对待没用的人绝不留情。等死的人就让他们尽快轻松地走,这样比较不会浪费资源。」


借狗人打了个冷颤,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看过很多悲惨的死,多到两只手数都数不完。在西区这个地方,可能必须接受任何可能性的死,这点他早就知道,也做好准备了。他以为墙壁的内侧和外侧,生死截然不同。难道,无论是墙壁内外,都一样到处充斥着悲惨的死吗?


「大叔,这是谁告诉你的?」


「客人啊。想透过我这边玩女人,偷偷摸摸从NO.6溜出来的客人,可不只富良一个。最近取缔得很严格,完全没生意可做,但是还是有几个常客。其中虽然没有像富良一样的高官,但还是有在市府直属机关工作的人。那些客人对女人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呢!这件事你怎么看?」


「为什么……跟女人完事后,口风比较松……」


「不,不是。那些人根本不把西区的娼妇当人看。不认为那些女人是跟自己一样,是有头脑、有心的人,不认为她们有头脑可以思考事物,有心会悲伤,所以才会滔滔不绝地全说了出来。对他们而言,就跟滚落在路旁的石头讲话一样吧!所以,职务上的秘密简简单单就泄漏出来。人类是守不住秘密的动物,会想把知道的事说出来。在都市内部当然是不可能,但是如果是西区的娼妇就无所谓啦,反正她们也听不懂又无法理解,这就是他们的想法。然而,那些女人们听得很清楚,有时候还会哄得男人服服贴贴,套出更多情报。」


「你就把那些情报拿来卖,或是当作把柄,拿来赚钱。」


「算是吧。情报这东西,良莠不齐,很多都是不能用的。但是,最近从NO.6来的客人,特别爱说话。以前几乎都讲炫耀、吹牛的事情,最近却都是一些不平、不满……不安的事情。告诉你,借狗人,NO.6并不是桃花源,只是巧妙地管理、支配市民而已。这个部分开始露馅,出现破绽了。市民们居住在都市内部,开始觉得窒息,生活在理想都市里,却苦闷不堪,开始重新思考为什么。听说有客人一整晚躺在床上,不断喃喃地说:『呐,为什么呢』。」


「原来如此。」


终于有点了解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离奇的病例、监狱的设备、不断地外漏的情报、都市内部渐渐高涨的不平、不满、不安。所以NO.6内部也已经有毒气慢慢囤积罗?」


「对,毒气。虽然现在还很稀薄,但是要是浓度加重的话,会怎样?」


力河张开双手,做出好像撒什么似的动作。


「爆炸?NO.6会从内部开始崩毁的意思吗?」


「顺利的话罗!在NO.6这个都市国家还没拥有压倒性战力,足以用武力支配世界及市民前,点火!点火口就是监狱吧,监狱那里有太多谜团了。我打算试试看,不知道能炸出什么东西来,不是很令人期待吗?」


「是老鼠讲的吧?」


「开什么玩笑!这么高程度的言论,那个小鬼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程度的确很高,一颗酒精中毒的脑袋,也不可能想得出来。然后呢?最重要的是赚钱的事呢?爆炸时喷出来的宝藏,会从我们头上掉下来吗?」


「当然不会掉下来,是我们要去挖。」


「挖?」


「听说监狱的地底下有秘密金库。」


「秘密金库?那个空白的部分吗?」


「详细的地点我还没掌握到,但是,据说那里有NO.6最高领袖的秘密收藏,总数超过几万吨的金块。」


「金……金块?」


「几万吨的金块,也许是金条。如何?光想就头晕了吧?」


「可是……你从哪里得来这个情报……」


「当然是女人啊!有一个叫丝露的红发女人,长得还满漂亮的,她有一个财务局的常客。」


管他什么红发女人,人的身体哪比得上金块的魅力呢!


「从那个客人口中……」


「没错。不过是梦话,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然而,你不觉得是有可能吗?无法入侵,也无法脱逃的地方,有金块山!藏在那里比藏在任何地方都安全,可信度相当高。」


「能拿得到吗?」


「当然。一旦NO.6崩毁,就会造成大混乱,我们就乘那个机会……如何?」


借狗人低声呢喃。根本是梦话,是要笑他作梦,还是参与这个幻想呢?


「老鼠打算破坏监狱吗?」


「伊夫?那家伙或许会。他不会建造,但是破坏倒是挺拿手。不,我们要让他去做,让他轰轰烈烈地破坏。」


监狱,象征恐怖的那栋建筑物崩毁,光是想到它崩毁时的模样,感觉就好兴奋。


崩毁的监狱、耀眼的金块,这双手将一次获得最棒的两种报酬。也许有挑战的价值,但是…


借狗人舔舔嘴唇。将房间里充斥的狗味,吸进鼻腔内。


但是,如果要拿命做担保,我就不干。与其埋在金块下死亡,我更想在废墟里饿着肚子,跟狗生存下去。


「那我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我不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会让你去做危险的事呢?我只是想利用你的帮手而已。」


「帮手?」


「不是有人偷偷将监狱里的剩菜剩饭卖给你吗?」


借狗人眯起眼睛,轻轻地咬咬牙关。老鼠那种独特的讽刺笑容,出现在这个沉溺于酒精里的中年男人背后。他看到了。


厉害,老鼠。原来你已经料理好这个不能吃的大叔了。


对紫苑虚假的慈爱、破坏的冲动、想亲眼看NO.6崩毁的深切愿望、对金块的执着……各种念头与欲望交杂融合,在力河的心里蠢蠢欲动着。老鼠便利用这一点,非常巧妙地抓住机会,下指令操纵。厉害!我看力河应该也知道自己被利用,但是为了金块与紫苑、欲与爱,所以接受了这个傀儡的角色。


借狗人叹息。真的是一对狐与狸,突然觉得好怀念紫苑,就算是摸不清他的底细,但是跟老狸、狐妖比较起来,好上几百倍。真怀念他天真的言行、真诚又耿直的说话方式、无忧无虑的笑容。好想见他。


「你不是收购了相当份量的剩饭吗?那条通路现在还在吧?」


「在。」


没有断过。负责处理废物的男人,不仅剩饭,连关在监狱里的囚犯的衣服、私人物品,也全都卖到夜市,他说有时候连遗体的处理都会派到他身上。监狱里所有垃圾跟尸体聚集的部门,那个部门是监狱内最受轻视的部门,因此在管理上也特别宽松。只是,想以那里为跳板,潜入或逃出监狱,是不可能的事情。负责的男人说,他不能从废物处理场,踏入监狱内部,一步也不被允许。通往内部的门本身根本就打不开。


「那个男人有用吗……?」


「有用。不管如何钝的刀子,只要会用,都能派上用场。」


「这也是老鼠讲的吗?」


「谁讲的都无所谓啦。你太拘泥于老鼠了!听好,借狗人,你要好好掌握跟那个男人的管道。一定能派上用场。可以的话,多给他点好处。」


「知道了。」


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呢?眉毛下垂,脸型细长,很爱叹气。他很爱家人……在监狱工作这件事,按规定不能告诉家人,要是说的话,立刻就会被解雇。他老是感叹说:「自己做什么工作不能告诉女儿,实在太凄惨了。」女儿?嗯,对,他有一个女儿,而且很快又要有一个新生命诞生了……他很需要钱。需要足够的钱,去照顾家人的生活……嗯,要用怀柔策略看起来并不难。


「需要用钱。大叔,这一点你会出吧?」


「我会啦,我不会要你把口袋里圆滚滚的荷包都拿出来用啦。」


力河搔了搔下巴,露出微笑。


「懂得去挖肉店老爹存的钱,不愧是借狗人,非常有慧眼。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彼此彼此!你居然知道,真是厉害,佩服佩服!」


真是只老狐狸,完全不能掉以轻心。


在借狗人耸肩的时候,婴儿开始哭了。力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什么?」


「什么东西?」


「这个声音不是婴儿的哭声吗?」


「有吗?我没听到。大叔,你终于有幻听啦,真可怜……」


力河瞥了借狗人一眼,便大步迈向睡在房间角落的狗群。狗儿们齐声发出威吓的声音。


「借狗人……这是什么?」


「我的狗啊。」


「夹在狗中间哭的也是狗?新品种吗?没有尾巴唷!」


哭声更加响亮了。没办法,借狗人只好抱起婴儿。力河摇头。


「你捡这种东西回来要干什么?想拿去卖吗?」


「不是捡的,是被硬塞的,你的天使塞过来的。」


「紫苑?」


借狗人简单扼要地说明。「这样啊……」力河的表情变得很微妙。


「很像紫苑的风格,一定是在紧急之下,把婴儿藏起来的吧?就在连自己的性命也危急的时候……根本就是天使嘛!」


「天使才不会把婴儿塞给别人呢!真是的,替别人找麻烦。」


「别那么发牢骚嘛,你也体谅一下紫苑的心情啊。长得很可爱呀,是男生吧?叫什么名字?」


「紫苑。」


「啥?」


「那家伙硬塞给我的啊,就取一样的名字好了。大叔,你不觉得这孩子的眼睛,很像紫苑吗?」


「这样啊,你一说,颜色还真的一样。也同样清澈,真漂亮的眼睛。」


「对吧?这可是天使之子喔,你带回去吧!」


借狗人递出婴儿。力河摇着头,连忙往后退。


「不要,我单身。」


「我也单身啊。你那边应该有很多奶大的女人吧?」


「不,没一个有母奶。待在你这边,就算没包尿布,狗群会帮忙舔,也会帮忙温暖他吧。你不也就是这样长大的吗?太棒的育儿环境了……对了,我想办法弄来婴儿奶粉给你送来。」


「是紫苑塞过来的耶!」


「柔软、清洁的布,我也想办法弄来,别说一块,我给你送个两、三块来。那就这样了,借狗人,我改天会再来。」


留下匆忙的脚步声,力河一溜烟地就闪人了。看他逃命的速度,应该还没老化。


怀中的婴儿笑了。拉着借狗人的长发,很高兴地笑着。


「喂,紫苑,很痛耶,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借狗人用鼻子碰他。小小的脸蛋上,满脸都是笑意。


「很高兴有名字了吗?在你爸爸回来之前,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喔!紫苑。」


风吹了进来。天空已经布满乌云。


你要活下去啊,紫苑,一定要来接这孩子。


借狗人对着流动的云层,如同祈祷般,喃喃地说。







4 白色迷雾之名

4 白色迷雾之名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狂人日记  鲁迅)


紫苑。


试着呼唤。被带到这里之后,到底是第几次呼喊这个名字了呢?再怎么呼喊,也无法传达出去。


沙布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叹息声,清楚地回响在耳朵深处。不仅叹息声,微微转动身体的声响:心跳声,连没有发出声音呼喊的名字,也轮廓分明地震动着。然而,视野却是朦胧的,总是、总是被关在白色里,彷佛身处于迷雾中。


这里是哪里?


沙布环顾四周。


就像蕾丝窗帘重叠好几层的白色世界,弥漫着浓雾的世界。刚清醒时,刹那间,她以为自己在深山幽谷中迷路了。但是,她立刻知道完全不对。这里有的只是封闭视野的白色迷雾。在树梢间飞舞的鸟鸣声、小河的潺潺流水声、树叶沙沙作响声,完全听不到。闻不到花香,也嗅不到泥土的味道。无臭、无声,只有自己身体与心灵发出来的声音,一日比一日鲜明。


深山幽谷中……


沙布再一次叹气。她曾跟紫苑一起走在森林里,不过因为是NO.6中央森林公园,因此动、植物全都由人类彻底管理、观察。叫这种地方为森林,实在很难接受。紫苑曾那么说。那时他皱着脸,看起来真的很厌恶的样子。


啊啊,想起来了。


那是几年前呢?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了。


沙布微笑。幸福的感觉布满全身,非常温暖、柔和、舒服的感觉,每次一想到紫苑,一回忆起跟紫苑在一起的时光,沙布就能微笑。


想起来了。我在那个人的身边非常幸福。紫苑,回忆好厉害喔!跟你的回忆,到现在还是能带给我幸福。是啊,没错,我每一样都没忘记。你的口吻、你的眼神、你的动作、你的味道……我全都没忘记哦!


我们走在森林公园的山毛榉森林区时,你这么说过:


「说是森林,也是在人类管理下的地方,叫这种地方为森林,实在很难接受。真希望能让我去北区的自然林走走,但是总得不到许可。」


「这里也是你工作的地方吧?」


「所以更能感受到这里受到完善的管理啊。自然这种东西,应该是更不可预测……远远超越人类智慧的东西才是啊,沙布,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嗯……我并不觉得怎样啊,你看,这里这么漂亮耶!」


沙布抬头望着头顶上茂盛的枝叶。山毛榉的叶子变黄了,从秋天晴朗的天空中照射下来的阳光,让山毛榉的叶子看起来像是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啊!你看。」


「嗯?」


「有松鼠,从树枝上跑过去了。」


「这个季节,山毛榉的果实会成熟,动物们会来这里找吃的。」


「山毛榉的果实能吃?」


「嗯,是一种坚果。包在壳斗里面,有两、三颗果实。」


「什么是壳斗?」


「水栎、麻梁之类的果实的……怎么说呢,就是橡实。那个下面不是有结果吗?那个也是。」


「啊!我知道、我知道。」


沙布笑了,紫苑也笑了。在山毛榉森林里,树叶间散落的阳光,映照着的笑脸,渗透进来,渗透到心底。虽然是笑着,但是那时候她几乎要放声哭了。


两人走在一起,谈的却是坚果?壳斗?就不能谈些比较知心的话题吗?不会想要静静地靠近,感受彼此的气息与体温吗?紫苑,你不想抱紧我吗?不想爱我吗?


应该不想吧……你跟我在一起应该很快乐,常常笑,话也比平常多。对了,虽然只有一次,不过你说过吧?


「跟沙布在一起很开心。」


对不对?这应该不是谎言。因为你是一个绝对不会说谎的人。


紫苑,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嗯,非常开心。


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会在一起啊,你是我最重要的——


你很怜惜我,很重视我。但是,你不爱我,不会渴望拥有我。


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好残忍的人,你实在太残忍了!已经找不到像你如此温柔、天真,又残酷的人了。


告诉我,紫苑,你爱谁?你渴望着谁?


你一定会全心全意、非常真挚地、异常专注地爱一个人吧?分享彼此的生与死,但是不会朝着死,而是朝着生,一起走下去吧……


紫苑,你爱谁?你渴望谁?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白色窗帘摇晃,出现一个朦胧黑影。


又是那个男人。


带有血腥味的男人。


「嗨,沙布。」


男人举起单手。


「感觉如何?」


这个男人连声音都参杂着血腥味。我不想跟他讲话,不想理会他,不要他接近我。


「你听得见吧?哎哟,这反应是什么意思啊?讨厌我吗?沙布。」


男人笑了起来。一种黯淡的声音,笑的只有声音,内心一点也没笑。


「居然被你讨厌,我太伤心了。原来如此,你讨厌我的声音啊。哎哟,很过分的反应耶!」


「我看……不见。」


「唷,对声音有反应了。沙布,你要跟我讲话吗?我太高兴了,能跟你交谈,真是令人太高兴了。来,再努力看看。」


「我看……不见,只看见白色。」


「看不见?噢,是啊,应该是喔!你还没完全复元,视觉系统的复元是最慢的。快了、快了,沙布。很快朦胧的东西就会看得一清二楚了。这么一来,你就能看见自己的模样了。」


男人再一次笑了起来。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声,带点卑劣、尖锐的笑声。沙布觉得恐惧,毛骨悚然。


「哎呀,糟糕,让你感觉不愉快了。嗯?这个波动……喂、喂,沙布,你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恐惧我啊?」


男人靠近,用手触摸。


「住手……不要靠近我。」


「沙布,你不用害怕哦,我没有要加害你的意思。你很漂亮,可以说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漂亮的一个。所以,我想让你幸福啊!」


「幸……福?」


「对,幸福。没有痛苦、悲伤,不会生病,也不会痛苦呻吟,不会老。对了……连死都不存在,我想让你变成这么幸福。」


男人突然像被鬼上身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不停:


「沙布,你很美。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我没办法对美女撒谎。你别生气喔!一开始呢,我是想要菁英的样本,所以才请你来。只要是菁英,谁都可以。啊,不过要是女性。对,我需要雌性……女性样本。但是,因为你实在太美,虏获了我的心,无法把你跟其他样本一样处理。因此,我就这样把你留在我身边了。沙布,很快你就不会怕我,反而会感谢我哦!」


「不……不……你……好恐怖。」


「像你这样优秀的美女,不要说这种坏小孩才会说的话。对了,你是专门研究脑部功能的学生,对吧?我看了你为了留学生选拔考试提交的论文。是关于圆柱体、大脑皮质的细微构造的活动吧?『做为机能组件的圆柱体——综合情报处理结构』内容很有趣哦!虽然写得稍微幼稚了点,不过就学生的论文来说,你写得相当好。」


白色窗帘被掀开一层。男人已经不只是黑漆漆的朦胧影子,已经有了人形。


「咦?看来视觉的部分也恢复得很顺利,出现很好的数值。你不仅漂亮、优秀,人也很健康。真是太理想了,可以遇到像你这么理想的人,我运气太好了。」


视力会恢复?可以从这个白色世界逃脱?


沙布的心里并没有喜悦,也没有解放的感觉,反而觉得害怕。当窗帘全部拿掉后,当浓雾散去后,会看到什么呢?会看到什么不想看的东西呢?她觉得很恐惧。


紫苑,我好想你,我想见你,想听你的声音。现在我只想要你!


紫苑!


沙布!


听见了。清清楚楚地听见呼唤自己的怀念声音。


「耶?喂,沙布,你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个反应?从哪里受到刺激?」


紫苑!


沙布,你等我……


紫苑!


我会去,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紫苑……


紫苑在附近,他就在我的附近。


沙布全身充满着喜悦,产生希望。希望是力量,活生生环绕在体内的热力。


紫苑,你才是我的希望。我等你,我等你来救我。


紫苑……


手里抓的原来是头发。非常牢固的长发,看不出颜色。如同救命绳索一样,牢牢抓着往上爬。爬着人群重叠而成的山,踩着人们的头、臀部、肩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当紫苑的脚踩上去的瞬间,也有人呻吟。他好想尖叫,但是尖叫声卡在喉咙,只是抽动着而已。头的一角隐隐作痛着,背部肌肉如同木板一般僵硬。汗水顺着胸口跟后背滴落,让他全身湿答答。


他早有觉悟。


自从决定潜入监狱时,他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以为他做好心理准备,然而如今那些都已经化成灰烬,散落四处,无影无踪。早知道是这种地狱,当初还能斩钉截铁说要去监狱吗?隐隐作痛的脑袋里,不断地反问自己。


如何啊,紫苑?


当然要去。


无法斩钉截铁地回答,丝毫也无法肯定。


原来我的决心是如此脆弱啊,如此随随便便的觉悟吗?


紫苑抬头,仰望老鼠的身影。


早就知道这个地狱,还能来这里的老鼠,跟什么都不知道,带着随随便便的觉悟,在这里喘息的自己,两个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的差异,实在相差太多了!


被揶揄、轻蔑自己是骄纵的少爷也无可奈何,因为那是事实。


脚滑了一下。伸出去的手触摸到柔软的触戚,原来手抓到了转向旁边的脸,食指插进耳朵里。头更痛了,觉得晕眩,脚跟手都没力气了。啊啊,不行了……


「紫苑!」


手腕被抓住,往上拉。


「到了。」


「到了?」


「到顶端了。虽然这只是路程的中途而已。总之,辛苦了。」


人体山的顶端吗?


「很抱歉没有便当,不过要休息一下吗?」


「休息一下……在这里吗?」


「如果有别的休息处,那就到那里去。」


呻吟声不断地涌上来。真的就是从脚底涌上来。


「还有……活着的人……」


「应该还满多的吧……最先掉下去的人,几乎全都没救了,但是第二批、第三批掉下去的人,应该就只是骨折而已吧……可能。呐,紫苑,幸好我们是第二批,要是第一批的话,就会直接撞上地板了。」


紫苑回想起掉落的那一瞬间的触感,掉在人的肉体上的触感。被分配在第一批的人们,运气不好,被摔在地板上的人们成为缓冲物,缓和了冲击。


那能算是幸运吗?


「你还好吗?要是难过的话,就全吐出来,会比较舒服喔!」


「老鼠……」


「嗯?」


「对不起。」


「啊?为什么道歉?」


紫苑双手捣着脸。汗与血的腥臭味、濒死之人的呻吟声,团团将紫苑围住,不仅深入他的肌肉,还蚀进骨头。


够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不行了。」


我只能走到这里,走到这里已经是我的极限,我再也走不动了。刚才,要是老鼠没有抓住我,我一定直接滑落吧?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会成为你的包袱。」


「事到如今,你说那是什么话!以前不就已经是了吗?你一直都是我的包袱。」


「老鼠……把我留下吧。」


「你要一个人留下?」


紫苑点头。


「会死喔!紫苑。」


「嗯……」


「不会痛快地死掉哦。连我都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几天,就算现在是寒冬,尸体放太久,同样会开始腐烂。你不是在腐臭中发狂死掉,就是会因为氧气不足,反覆失神,然后衰弱至死……」


「我会自……」


「紫苑,别以为死那么简单。太轻视它,可是会尝到苦头哦!你口袋里有立即死亡的毒药吗?你没有割喉的小刀,也没有上吊的绳子,如何自杀?就算咬舌、从这里跳下去,也没那么容易死掉哦!」


「小刀的话……你有。」


老鼠的肩膀抽动了一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紫苑的头发被一把抓住,往后拉,转过来,喉咙顶上了小刀。小刀很锐利,似乎只要再多吸一口气,刀锋就会刺进皮肤。


「想要我杀了你吗?」


紫苑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就这样被老鼠割喉,会怎样呢?鲜血会喷出来,染红老鼠吧……


「紫苑。」


老鼠的声音摇晃着。


「你要让我杀了你吗?」


「啊?」


「啊什么啊……我问你还要我继续杀人吗?」


「怎么会呢……」


紫苑摇头。老鼠放开手。


「我怎么会希望你做那种事,绝对不要。」


老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像借狗人那里的老母狗,常常会叹的气。


唉,真是拿这孩子没办法。


「我说你啊,也用脑袋好好想一想吧!你要我割你喉,这当然就是杀人。如果把小刀给你,就等于是帮你自杀。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必须承担你的死。你命令我承担你的死吗?而且……」


头发被比刚才更强的力道,抓了过去。


「你为了什么记忆监狱内部的构造?接下来才开始需要你的脑袋!都来到这里了,我不准你放弃,绝对不允许。」


头发被毫不留情地拉扯,那份疼痛彷佛一根针,刺入朦胧的意识。


「如果没有你,我几乎不可能从这里逃脱。你想死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但是请在逃出这里后再死。我说的话听得懂吧?」


「懂了。」


「那好,你给我听好。好戏才正要上演,紫苑,我需要你。」


「嗯。」


紫苑双脚用力站起来,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


「好孩子。」


「嗯。」


「那我们走了。」


「嗯。」


从这里要往哪里去?要往上爬?还是往下走?他完全不知道,也不想问,也没那个气力,只是用尽全力追着老鼠。自己对老鼠而言,是必要存在的话,这比毅然决然去死还更吸引人。这样想,就让自己的内心有活下去的意愿。还有……意愿,看来心并不是全部枯萎。


老鼠吹着简短的口哨。黑暗中,回响着清澈的高音。在声音消失后,一阵寂静,连逐渐死亡的人们的呻吟声,都听不到。


吱!


「啊?」


吱!吱!


漆黑的空间里,出现一点红色的小光,曾看过的颜色。


「哈姆雷特?」


那是小老鼠们眼睛的颜色。在想要睡觉的紫苑枕头旁、高耸堆积的书本上、床下一闪一闪的红色小星星。


「不是克拉巴特,也不是月夜。该不会是……」


「别随便给我的小老鼠取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而且,它们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吧?」


「是没有错啦……」


「也是小老鼠没错啦,无名的小老鼠。」


老鼠再吹一次口哨,这次有旋律。


红色光点一旦消失,再闪耀时,已经来到身旁了。老鼠拿下绑在手上的细绳,朝着红色光轻轻扔了过去。


「就看你了。」


吱!吱!吱!


小老鼠叫着。它咬着绳子的前端跑了吧,光点消失……


「啊……它还小。」


「你说什么?」


「无名小老鼠,它应该比哈姆雷特小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根本连背影都没看到。」


「啊……嗯,但是我那么感觉到,我觉得它还是个孩子。」


几秒的沉默后,听见咂舌声。


「真是的,这种事情的第六感就这么灵啊你。不知道是好相处,还是不好相处,我都搞不懂了。」


「我只是讲出自己的感觉……」


「唷,刚刚才讲泄气话的家伙,现在变这么会讲话了?看来还有余力嘛!」


「因为你说需要我,我才会加油。」


「别说那种孩子气的话,笨蛋,我需要的只是你的脑袋。总之,我会让你好好工作的,你就趁现在赶紧享受假日吧!给你。」


老鼠递来绳子。似乎是用特殊纤维搓的,感觉很强韧、柔软。如果是特殊纤


维的话,可以吊重达一吨以上的东西,也能漂亮地切断一根头发。


绳子似乎被绑在什么地方,拉得紧紧的。


「把绳子绑在腰上,绑好之后跳下去。」


「跳下去?」


「对,跟夜晚的鸟一样,在漆黑中飞翔啊。绑好了吗?」


「好了。」


「好,要跳了哦,调整气息。」


紫苑被拉了过去,在老鼠的怀抱下,一跃而下。四面八方的黑暗摇动,彷佛变成了钟摆。但是,身体马上撞到墙壁……有泥土的味道。


「双手拉住绳子,别傻傻吊着,脚踏上墙壁。利用攀爬岩山的要领,紫苑。」


「抱歉,我没攀爬过岩山的经验,一次也没有。」


冷静、冷静,紫苑不断对自己说。鼻子闻到的泥土味,带来勇气。不是血,不是吐泻物,不是人将要死掉的味道。紫苑深深吸了一口气。老鼠像是示范一样,率先爬了上去。


「不是很远的距离,慢慢爬上来。这个比人体山轻松多了。」


「的确。」


虽说如此,要攀爬几乎是垂直的墙壁,实在难上加难,紫苑感觉自己只是在挣扎。


「小老鼠们也是爬这里?」


「它们有它们的路。你真的很喜欢小老鼠耶。来,抓住这里,突出来的石头这里……对,再来是这里,有点凹进去吧?就这样把身体拉上来。」


紫苑在精准指示的诱导下,专心地往上爬。老鼠似乎是单手抓着绳子而已,摇晃得很厉害。绳子的长度不够两个人的腰都绑上绳子吧……


不仅是包袱,我还可能让老鼠丢掉性命……我就是这么没用。


又再度体验到一个现实。


我没用,但是……


我需要你。


紫苑咀嚼着这句令他神魂颠倒的话语,觉得身体慢慢活过来了。他抓着泥土墙,慢慢往上爬。


指尖碰到坚硬的东西。才这么觉得的时候,身体就被往上拉。喘着气趴下来的触感,果然是硬的,也有点冰凉。


这个是……石头?


吱!吱!吱!


小老鼠们轻快的呜叫声。感觉背上有小动物跑过去……想要东西吃、想玩的时候,克拉巴特它们也会肆无忌惮地在紫苑的腹部、背部跑来跑去。


慢慢站起来,拉着腰上的绳子往前走,发现绳子牢牢绑在一颗突出的石头上。那是一颗奇妙的石头,前端有一个圆圆的洞,小老鼠们似乎多次穿过这里,牢牢地固定绳索。它们受过这样的训练吗?如果是的话,那么这颗石头就像系船桩一样,是人工设置的石头吗?解开绳子,绑在手上。


本来想还给老鼠,但是他蹲着,一直没抬起头来。他的气息当然很急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要担心紫苑,一边给指令,一边照顾他,一直到爬上这里。应该比一个人爬,还要多费好几倍的力气。心好痛……


「老鼠……对不起,我……」


「别道歉。」


比平常还沙哑的声音,阻止紫苑说下去。


「你老是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道歉能解决什么吗?只是满足你假正经的自负心而已吧。」


「嗯。」


「别把语言当成免死金牌,别滥用。」


「嗯。」


的确没错。就算道歉几百万次,也无法解决任何事。吞下从嘴里简简单单就说出来的各种话语吧!在开口道歉之前,意识到自己背负的罪,然后沉默。


紫苑凝视着张着嘴,肩膀上下起伏调整气息的老鼠。


有一天,我会还给你。


你说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回应你,我会赌上我的性命保护你。


「啊……老鼠。」


「烦死了,就叫你别道歉了。」


「不是,不是那个,我看得见你的脸了。」


「笨蛋……你现在才发现?从这里开始,虽然微弱,但是会有光线。很棒的礼物吧!」


紫苑环顾四周,那里是一块比床稍微宽敞的地方。上面铺着大小不一的石头,有些石头会发出白光。


「这个是……LED……」


「对,发光二极体,应该是NO.6的居民很熟悉的照明吧?不过在NO.6应该会闪耀得更华丽些……」


「为什么这里会有LED……,下面的通道只有电灯泡而已啊。老鼠,这里是监狱内部了吗?」


「很可惜,我们还没走出去。」


「但是……刚才爬上来的墙壁应该是自然的东西吧?不是人工制造的。」


「哟,你发现了?」


「这我还看得出来。如果人工的,不是完全爬不上来,就是可以爬得很轻松。但是,那道墙壁不是这两种情况。虽然有手可以抓的地方,也有脚可以踩的地方,却还是得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爬得上来。虽然都是靠你帮忙。」


「自己一个人爬不上来,让你如此懊恼吗?你是自尊心容易受伤那一型啊!」


「是啊,超容易受伤。老鼠,这是怎么一回事?监狱的下方,居然有跟刑场相通的自然洞穴。」


老鼠站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一只小老鼠坐在他的肩膀上。那是一只灰色的小老鼠,尾巴比克拉巴特长一点。


「原本这里是一个构造复杂的巨大洞窟,后来一部分被利用成NO.6的刑场。就这么一回事。」


「但是,这不是自然的石头。这里也是人工建造的地方吧?然而,不是监狱。那么,是其他人建造的吗?」


老鼠的手笔直地伸了过来。紫苑还来不及出声,鼻子就被捏住。


「你太多话了,闭上嘴跟着我。」


「知道了,我会跟上。」


「紫苑,你这个人不仅自尊心,连好奇心也是常常会作祟吧?你的眼睛开始发亮了哦。」


疼、好疼。好奇心在紫苑体内不断敲打着。有什么?前方一定不是地狱。存在着别的东西,跟让人恐惧的地狱不同性质的世界。


那是什么?


前面有什么?


老鼠缓慢地走向一个相当陡的下坡,背影飘浮在微亮的光线中。


路似乎穿过岩石的样子,天花板很低,必须要弯腰才能通过。老鼠时而停下脚步,时而用力喘息,抖动着肩膀。看起来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就在紫苑想要出声问他是否还好时,老鼠的身体摇晃,靠上墙壁。


「老鼠!」


紫苑以为又是上次那个发作,突然倒下,失去意识。老鼠是不是被那个发作袭击了呢?紫苑从后面伸出手。


然而,老鼠并没有倒下,他只是靠在墙壁上,轻声地说:


「我又回来了。」


「什么?」


「没什么……」


「能走吗?」


「当然啊,我有脚,而且比你的好用得多。」


推开紫苑的手,老鼠再度迈开脚步。紫苑也轻轻挥动刚才没有被接受的手,迈步往前走。


斜坡的坡度渐渐平缓了,脚踏上平坦的地面,天花板突然变高了。


「这里是?」


紫苑瞪大眼睛。是洞穴的内部,虽然岩石凹凸不平地突起,但是相当宽敞。很暗,无法看清每一个角落,不过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是有朦胧的灯光,但光源不是发光二极体。


「蜡烛?」


岩石的凹陷里,点着几根蜡烛,那是紫苑在西区第一次看见的照明工具。


「老鼠,这里是?」


想要问「这里是哪里」的话,闷在嘴里说不出口。因为老鼠的侧脸非常紧绷,他缓缓地咽下一口口水,老鼠这么紧张的表情,非常稀奇。


「怎么了?发生……」


「紫苑,趴下!」


在听见老鼠叫声的同时,身体被推开了。紫苑跌坐在地,鼻尖有黑影掠过。


叽!


彷佛生锈的齿轮转动的声音,真难听。


老鼠动手挥开,黑色的影子掉在紫苑的脚边。


「哇!」


紫苑往后仰。是灰色的老鼠,相当大只,应该是沟鼠吧。


叽!叽!叽!


沟鼠不断袭来。跳上紫苑肩膀的沟鼠,张大嘴巴,企图咬上紫苑的喉咙。抓起来,丢出去。腥臭味。手腕传来刺痛,有一只咬着紫苑的手。在感到恐惧之前,手先反应了。


「可恶!」


整只手撞上墙壁。


叽!叽!


生锈的声音,叽叽叫的声音回响着。发出悲鸣声。


无数的红光闪烁,岩石的四周都是红色的眼睛俯瞰着紫苑。他们被几十只沟鼠包围了!


红色的视线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两名少年,彷佛在计算着下一回攻击的时间。


「紫苑,你还好吧?」


「当然。」


「我话先说在前面,学猫叫可吓不了这些家伙哦!」


「我想也是,这么有魄力,猫反而会先逃。」


「好久不见了,用这种粗鲁的方式迎接我啊……」


「啥?好久不见了?」


老鼠将两只手指放在嘴唇上,吹起口哨。


传出怱高怱低,富有变化的旋律。


那是紫苑第一次听到的曲子,感觉就像弥漫在昏暗树丛间的浓雾。脑海中浮现黑白的影像…


吱!


附近一只沟鼠叫了。老鼠慢慢靠近,轻轻伸出手。沟鼠的鼻子闻了闻老鼠的指尖。老鼠的手在灰色的毛上,如同爱抚般抚摸着。


吱!吱!吱!


一只、一只从岩石上跳下来。老鼠瞄了一眼紫苑,紫苑用力点头,表示了解。他坐下来,学着老鼠伸出手。


吱!


一只体型较小的沟鼠靠了过来,紫苑抓了抓它的耳朵。


红色的眼睛眯了起来,看来很舒服。


什么嘛……跟克拉巴特它们没两样嘛……


小老鼠们也最喜欢紫苑轻轻地抚摸它们的耳朵,晚上睡觉前一定会靠过来要求。借狗人的狗也一样,只要仔细地帮它们梳毛,它们就会很高兴。


「乖、乖,好,等等哦,你也想抓抓吗?」


一回神,膝上坐着几只沟鼠。是没小老鼠可爱,但也不恐怖。剐才的凶暴彷佛虚幻一样,完全不见了。膝盖上的沟鼠数量愈来愈多,甚至觉得有点重。


「遇到你啊……」


老鼠停下口哨,轻轻摇头说:


「哈米伦的吹笛手(②译注:童话故事中神奇的捕鼠人。)也无用武之地了。」


然后抬起下巴,瞪着天空。


「欢迎仪式到此结束了吗?」


非常了亮的声音。老鼠优美的声音在岩石天花板上回荡,听起来更为响亮,彷佛设备良好的舞台。


「出来吧……你的沟鼠没用啦!」


小石头滚了出来,黑暗中有东西在蠢蠢欲动。彷佛黑暗被撕了一块下来,黑色块状物体笔直地掉了下来,没有声音,就立在地上。


紫苑膝盖上沟鼠全都一哄而散,刹那间消失在黑暗中。


人类……吗?


看起来像是缠着黑布的人类。当那块布轻轻飘落时,紫苑吓得站起来,无法呼吸。


出现一个体型壮硕的高大男人。


男人一身灰,连到腰际的长发、肤色也全都是灰色,望着这边的眼眸也是灰色。并不像老鼠的灰,是有光泽的深灰色,而是沙的颜色,同时也是沙漠的颜色。拒绝生命,不容易接受生命,什么也无法生长,会因风而改变地形,辽阔的不毛之地。从老鼠身上可以感受到跃动的光,然而从这个男人身上,只看得到荒凉的世界。


「为什么回来?」


男人几乎没有动嘴唇地发出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背脊觉得发凉,紫苑用力握紧自己的手。


「你回来了,那么,你就得死!」


「让我见老。」


老鼠往前跨半步。


「我有很重要的事,让我见他。」


男人也往前走半步。


「你必须死!因为那是游戏规则。」


果然是沙漠,完全看不到生命的痕迹。


紫苑颤抖得愈来愈厉害。


「你必须死!因为那是游戏规则。」


冰冷的风好像从男人那边传来,是幻觉吗?


老鼠静静地叹息。


他的头上,黑暗摇动着。


紫苑没看到男人是什么时候动的,可能跟昏暗也有关系。男人灰色的身影在一片漆黑之下,也许会稍微显眼,然而,在只有蜡烛光为光源的昏暗中,男人很容易就融人环境,以紫苑的视力,根本捕捉不到男人的身影。不过,就算在白天,想要捕捉到男人的动作,大概也是比登天还难吧……


他的动作真的很快。灰色的身影如同滑行一般,袭向老鼠。老鼠硬是快一步,往旁边滚去。男人追上,用脚踢,老鼠迅速用手挡掉。仅仅稍微蹒跚,男人立刻站稳脚步,再度无声袭击。


沟鼠爬到紫苑的肩膀上。


吱吱吱……沟鼠发出高亢的声音,摩擦双手,彷佛在观赏人类的斗殴,不知道它替哪一方加油,发出非常高亢的叫声。


「你看得到吗?」


吱吱吱……


「是哦,你看得到啊。老鼠……老鼠还好吗?」


紫苑拚命地凝视着昏暗,现在的他只能凝视。


他只能看着。


虽然总是这样、虽然总是这样,但是、但是,现在不能只是那样,一定要、一定要想办法……男人说,「你必须死」,并不是单纯的威吓。男人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平坦且充满杀气。


他真的要杀老鼠。


吱吱吱…


叽叽叽…


沟鼠探出身子,叫得更大声。同时,传来一声闷响。老鼠倒卧在紫苑脚边。


「老鼠!」


「笨蛋,别靠近!」老鼠咳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怎么了?」


黑暗的另一边,男人还是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问道。


「才在地上待没多久,就变得这么脆弱?」


「稍微有点失去平衡……我可能太过期待……也说不定。」


听见老鼠的喘息,紫苑往前走。


「蠢蛋,你走都走不稳了,哪是我的对手啊?」


「他当然会这样啊!」


紫苑大叫。虽然他只能看着男人的身影,但是,他可以说话。


「你知道来到这里,老鼠花了多少体力吗?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先把老鼠走过的路走一遍之后,再来说大话!你去爬爬看那道墙,而且要带着像我这样的包袱。」


一阵沉默。紫苑肩膀上的沟鼠,轻轻摇晃着长长的尾巴。


「这家伙是谁?」


「只是一个包袱。」老鼠回答。


「为什么带他来这里?」


「我想让老见见他。」


「见他做什么?」


「谈事情。」


「听这家伙讲吗?」


「听我讲。」


「这里没有一个人想听厚着脸皮回来的蠢蛋说话。」


「不听听看怎么知道。」


老鼠悄悄地靠近紫苑身边。他好像看得见紫苑,这么微弱的光线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吧……


「紫苑,你听好。」老鼠在紫苑的耳边轻声说。


「你后面的岩石隙缝,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你冲进那里,然后快跑。」


「你呢?」


「别管我,快!」胸口被推了一下,紫苑跑了起来。


「想跑?」


男人杀气腾腾,展开如海浪般的攻势。这时老鼠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快走?……还是快跑呢?


紫苑停下脚步,回头看。两道黑影纠缠在一起。在黑暗中穿梭,非常朦胧,但是看得见。的确看得见。


「老鼠!」


男人骑在老鼠身上,双手勒住他的脖子,老鼠挣扎着。紫苑不断地反覆短促呼吸着。


老鼠挣扎着?紫苑第一次看到如此不自由、如此挣扎的老鼠。


「你必须死!」男人说。男人真的那么说……


紫苑举起手,手腕上缠着特殊纤维的绳子。他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想,身体脱离了心与脑的控制,擅自行动。不,不对,应该是自己的心下达命令。


杀了他!


沟鼠从紫苑的肩膀上跳下来,跑进老鼠要他冲进去的岩石间的缝隙。紫苑并没有那么做,他违背了老鼠的话。


叽叽叽……


沟鼠从岩石的四面八方发出声响,听起来有点像恐惧的警戒声。男人停止动作,环顾四周,下巴微微往上扬。


紫苑跳到男人的身后,将绳子缠上男人的脖子,交叉,然后直接往后倒。


碰!


男人扭动身体。紫苑将脚踩在男人的肩膀上,用力拉紧绳子。在刑场旁的那个房间里,企图勒死那个可怜的男人时,紫苑还不是很清楚自己打算做什么,思考能力已经麻痹一半。但是现在不一样,他完全清醒,意识明确。现在意识及思考都属于自己的东西。


杀!


如果你想杀老鼠,那你就必须接受毁灭。该死!


用力。


男人的身体成为弓,往后弯曲。


「紫苑!」悲鸣声响起。是悲鸣声,一种尖声、痉挛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


「紫苑!住手,快住手!」老鼠从背后冲了过来。


「住手,求求你,紫苑。」


「呃?……」


「你听到我的声音吗?」两只手夹着紫苑的脸颊。


「啊!嗯……」


「放手!快点!放松你的力道。」


紫苑乖乖听话放手。男人转了过来,企图站起来,然而,却只能跪着猛咳。呼——呼——男子差点被勒断的喉咙,发出风吹过荒野的声音。


「紫苑……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不适合当刽子手。」


老鼠捡起绳子,用力握紧。他的嘴唇破裂,渗出血来。被染红的嘴唇开口了。


「还是,你要说这也是一种救赎?」


「不。」


「不然是什么?如果你想救我,未免太不自量力了。紫苑,不准再做这种事,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


「是惩罚。」


「你说什么?」


「这是惩罚。」


「惩罚……什么意思?」


「那个男人想要杀你,所以必须接受惩罚。」


「紫苑,你……」


「我还是会做相同的事。那个男人想杀你的话,我还是会做相同的事,不管多少遍。」


男人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压着喉咙,依旧蹲着。


「这家伙……是谁?」


这次老鼠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沉默地俯视着紫苑,抓着绳子的手颤抖着。


「他勒住我的脖子,我居然没有察觉他已经靠近。」


「是啊……看来是那样没错。」


「我被从后面勒住脖子,逃也逃不掉。」


「没错。就像中了陷阱的兔子,不断地挥动手脚。」


「老鼠们惧怕他的气息。」


「对……」


男人用力抖动身体。


「这家伙……是谁?」


「NO.6的居民。」


「NO.6的?……为什么这里会有NO.6的居民?」


老鼠吐了一口气。


「让我们见老,我会全部说出来。」


紫苑听着老鼠跟男人的对话。绳子勒进手心里的触感,现在开始变成疼痛了。


「就听你说。」头顶传来声音。


紫苑抬起头,环顾四周。有个蜡烛光无法透进去,被涂得一片漆黑的空间。


声音从那里传下来,只有一句。


就听你说……只发出这个声音就消失了,也没有人的气息。


「感谢。」老鼠松了一口气。男人站了起来,步伐蹒跚地消失在岩石的缝隙。


「紫苑,走了。」


「啊,嗯……」


两人在黑暗中踏出步伐。


「紫苑。」


「嗯?」


「这种事,其实说也没有用,但是……」


「嗯。」


「我希望你能一直是紫苑。」


「啊?什么意思?」


「我认识的紫苑,不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定别人罪,绝对不会那么做才对。」


跟自己战斗吧!老鼠说。


「跟自己战斗吧……」


那真的是深切的请求,听起来就像是哀求。那不是老鼠最忌讳的声音吗?


紫苑闭上眼睛。


眼底有着比眼前的黑暗更深沉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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