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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野敦子】 《未来都市NO.6》 第二卷

    “老鼠……我想知道你的事情。”
    “理由呢?”
    “因为你,你吸引着我。”
    “也许,救了他是一个错误!”老鼠看着眼前的紫苑,忍不住这么想着。
    这个从小生活在NO.6里、被过度保护、过于天真的少年,像个未知的访客,大刺刺地闯进了老鼠的世界。紫苑丝毫不了解自己身处在一个什么样的险境里,老鼠所生活的西区不是NO.6,在这里,他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必须学着如何生存!
    看在紫苑曾经救了自己的份上,老鼠决定帮助紫苑与母亲火蓝联络,并按照火蓝所留下的讯息,找到其中提及的神秘地点,为此,他们甚至前往“借狗人”的废墟饭店寻求协助……
    但是,老鼠知道,他和紫苑总有一天会站在敌对的立场,为了毁灭与捍卫NO.6这个看似天堂的寄生城市……!

目录
    1 —生与死
    2 神明的场所
    3 魔与圣
    4 冥府的天使
    5 暗地里的危机
    后记

人物介绍
    紫苑
    两岁时被NO.6市政府认定‘智能’属于最高层次,便和母亲火蓝住在‘克洛诺斯’里,接受最完善的教育与生活照顾。12岁生日那天,紫苑因为窝藏VC而被剥夺了所有的特殊权利,沦为公园的管理员。
    后来,紫苑在公园中发现因杀人寄生蜂而出现的尸体,竟因此被治安局诬陷为凶手,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老鼠所救。没想到,紫苑的体内也遭到不明蜜蜂的寄生,差点命丧黄泉。熬过死亡大关的紫苑,所有的头发都变白了,身体上也出现一条缠绕全身、如红蛇般的痕迹。
    老鼠
    真实姓名不详,有着如老鼠般的灰眼珠。12岁的时候因不明原因,从外面而被送进NO.6里,还被冠上‘VC’——重大犯罪者身份。受了枪伤的老鼠,逃进少年紫苑的房间里,也开启了两人四年后重逢的缘分。
    当紫苑因为寄生蜂事件,被治安局诬陷为杀人凶手时,老鼠出手救了紫苑,并将他带到自己居住的西区,还陪伴紫苑熬过了寄生蜂入侵体内的生死关头。
    火蓝
    紫苑的母亲,跟紫苑一起被赶出‘克洛诺斯’之后,在下城的某个角落,开了一家手工面包店。虽然是只有一个展示柜的小店面,但是从早到晚都飘着面包的香味,很多人因此被吸引而来,生意蛮好的。
    力河
    前<拉其公寓>(报纸名)的记者,现在在西区以发行不良的黄色书刊和为NO.6高官找乐子为业。曾经历过NO.6初创建的时期,并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黑暗内幕。力河与紫苑的母亲火蓝曾是旧识,年轻的时候曾经非常喜欢火蓝。
    纱布
    也在两岁时,只能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在十岁之前仍跟紫苑来往密切。主修生理学,已经被市政府选为交换留学生,到其他都市去进修。
    借狗人
    个子矮小,又有一头长到腰际的黑发、深黑眼睛、褐色肌肤,身穿宽松上衣和残破的长裤。经营西区内一间残破的旧饭店,以出借狗给投诉的人取暖为主业;因为听得懂动物的语言,所以也利用狗到处打探情报,并将情报贩卖给需要的人。
    火蓝&立克
    老鼠家附近的孩子,是一对姐弟,下面还有一个妹妹。火蓝的家里非常贫穷,也常常吃不饱。紫苑因为火蓝与自己的母亲同名,所以对她非常有亲切感,表示愿意在闲暇的时候,读故事给火蓝还有其他小孩子听。


  1 生与死

至少请你活下去吧!将事实的真相完整地传达给一无所知的人们,让他们也了解来龙去脉吧。

(《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场,福田恒存译,河出世界文学全集)

紫苑阖上书。

有雨声。

位于地下室的这间房子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雨声跟风声会悄悄溜进来。

小老鼠爬到紫苑的膝盖上,晃动着胡须,像是央求般地摆动前脚。

「要我念这本书吗?」

吱吱。

「你真的很喜欢悲剧耶!为什么不看点快乐的故事呢?」

小老鼠抬起脸,眨着葡萄色的眼睛。

紫苑靠向椅背,跷起脚,小老鼠仍然站在他的膝盖上。

这张椅子原本应该是相当高级的家具,从它坚固的造型,以及椅背上雕刻的精致图纹就能看得出来。

然而现在已经非常老旧,到处都有漆剥落,连椅垫的颜色也褪到无法辨别原来的模样。但它还是这里仅存的少数家具之一。

一星期前,紫苑从占据房间三分之二地板面积的书堆底下挖出这张椅子。

「看样子,说不定把书堆整理整理,还能挖出更多宝来。」

听到紫苑半认真地这么说,老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有时间想这些无聊的事,倒不如先锻链锻链自己的体力吧。你根本就是生来从没有做过劳力工作的大少爷,一脸苍白样。」

「我之前负责公园的清扫业务,每天都做劳力工作。」

老鼠耸耸肩,用充满揶揄的语气说:

「公园的清扫业务?清扫NO.6的森林公园算是劳力工作吗?你不是只负责操控清扫机器人而已吗?这位少爷,所谓的劳力工作啊……」

老鼠皱起眉头,用力抓住了紫苑的手,看起来纤细的手却有令人惊讶的握力。

「是要用手、脚及腰力去做的,要用自己的身体啊!你搞清楚。」

紫苑已经习惯老鼠这种讽刺揶揄的毒舌口吻,根本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在讽刺揶揄的背后,总隐藏着让人不得不点头同意的事实,他常常在还没生气之前,就已经同意老鼠的说法了。

的确,在神圣都市NO.6时,他主要的工作是敲打操控机器的键,从来没有劳动身体的经验。

汗流浃背、磨破手上的皮肤,疲劳自己的筋骨,因此饿到受不了,最后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

紫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所以我要做啊。」

他指着堆积如一座山的书说。

「把这些整理整理,将它们分类,再排放整齐,算是扎扎实实的劳力工作了吧?」

「你会花掉一百年。」

「一个礼拜就够了。」

老鼠再次耸耸肩,口中喃喃地说:「随你高兴!」「你爱怎么样就怎样吧,只是别碰书跟书柜以外的东西。」

「这里除了书跟书柜以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吧?」

「也许会出现什么天大的宝物也说不定啊。老实说,连我都不知道这下面有些什么东西。」

小老鼠们躲在书本的缝隙之间吱吱地叫着。紫苑拿起一本浅绿色的小书。

「老鼠。」

「嗯?」

「你什么时候开始住这里的?」

暴露出水泥的墙壁、上千本书、地下室,这不像是一个适合人居住的地方。

「你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吧?你是在哪里出生的呢?」

紫苑闭嘴了,因为他发现老鼠灰色的眼眸里闪着可怕的眼神。

「啊……抱歉。」

老鼠抽走紫苑手上的书本,往旁边丢。

「如果你还想在这里待上一阵子的话……」

老鼠披上超纤维布,叹了一口气。

「就收敛一下你的好奇心。你什么都想干涉,我实在快受不了了。」

「并不是好奇,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到处打听、挖掘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就叫做好奇。这点你要记住。」

老鼠这种放话似的口吻,让紫苑觉得生气,没来由地就是会生气,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好奇。

他一把抓住正打算外出的老鼠。

「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想知道。」

「所以,我说那就叫……」

「如果是没有必要知道的事情,我也不会想知道。但是我想知道——啊!」

咬到舌头了。

紫苑不自觉地捣住嘴巴蹲下,他痛到眼眶含泪。

老鼠笑出来了。

「真是的,你真的是个天生的笨蛋,状况百出……你还好吧?」

「还好,原来咬到舌头这么痛。」

在NO.6的时候,也就是从出生到十六岁为止,紫苑从没有因为着急说什么而咬到舌头的经验。

以前也不曾因为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来,就不自觉地伸手抓住对方。

「然后呢?」

老鼠蹲下来,凝视着紫苑的脸。

那双闪着顶级布料般光泽的眼眸,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了。

「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事情……我想知道你的事情。」

老鼠呆住了,连嘴巴都忘记阖上,只是不停地眨着眼。

「紫苑,你是不是看了什么奇怪的书?」

「奇怪的书?」

「厚到吓死人的恋爱小说。命运坎坷的女主角面前出现了一名王子,一对不被祝福的恋人在经过各种苦难的磨练,最后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我没看过啊。」

「那『我想知道你的事情』这种台词,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不用人教,我也会说啊。」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啊,老鼠。」

紫苑舔了舔嘴唇,凝视着眼前的灰色眼眸。

「我想知道,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你救了我,除此之外,你的名字、你的过往、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完全不知道。对于你,我一无所知。」

老鼠抓起紫苑的手。他的手指一如往常地冰冷、僵硬。

「那我就告诉你,把你的手放在这里。」

紫苑照着老鼠所说,将手放在老鼠的胸口上。

「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觉得是男人的胸膛,又硬又平。」

「是、是、是,很抱歉我没有大胸部。还有呢?」

「还有……」

透过布料粗糙的衬衫传达到掌心的东西…心跳、体温、坚硬肌肉的触感。

不知道为什么,紫苑说不出口,只是将手抽回来,握紧拳头。

老鼠噗哧地笑了出来。

「心脏规律地跳动着,而且很温暖,对吧?」

「那是当然的啊,你是活生生的人,心脏会跳,也会有体温,这很理所当然,不是吗?」

「没错,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就站在你面前,这样就足够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鼠站了起来,俯视紫苑。

跟手指一样,老鼠的视线也同样冰冷。

「你想要的是情报—出生年月日、成长经历、身高、体重、智能指数、DNA,你要的只是能换置为数字的资讯而已。你只懂得利用数字来了解一个人,所以无法理解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紫苑也站了起来,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你爱讽刺人、爱挖苦人、讨厌吃鱼、睡相难看。」

「什么?」

「虽然知识渊博,却完全没有体系。以为你随性又神经质,没想到你也有懒散又马虎的一面。你喜欢热腾腾的汤,但是如果调味上出错,你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差。你昨晚睡得迷迷糊糊,把我踹下床三次。」

「紫苑,你等一下。」

「我来到这里之后,知道了这么多事情,这些并不是数字。我并没有将你换算成数字,我并不想那么做。」

老鼠别开自己的视线。

「对你而言,我只是外人。你还是别对外人有兴趣比较好。四年前,你救了我,我欠了你一个很大的人情,所以这次换我回报你。只要你喜欢,高兴在这里住多久、高兴做什么都随你,但是,请你不要想了解别人的事情。」

「为什么?」

「会造成困扰。」

「困扰?了解会变成困扰?」

「对你这种人而言会。你虽然善于求知,但是感情脆弱,你很轻易就会相信别人、接纳别人。我要你斩断多余的东西、放弃一切,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

「是啊……」

「但你却打算背道而驰,你对我产生兴趣,企图想要了解我,还想要多背负一些多余的东西。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紫苑无法理解老鼠说的话,他说的话比自己过去所读过的任何一本专业书籍还要艰深难懂。

「老鼠……我不懂。」

紫苑老实地说。

老鼠轻轻地耸耸肩。

二了解就会生情,你会无法把对方当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么一来,你不就会麻烦了吗?」

「为什么?」

「一旦敌对,会下不了手。」

老鼠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笑意。紫苑使劲地踩着老旧的地毯。

「在你被感情困住、犹豫不决的时候,我手上的刀子已经插进你的心脏了。刀子虽然是一种古老的武器,但是还满好用的喔。」

「为什么你跟我一定要为敌呢?你会这么想也很奇怪,这才是很可笑的吧?」

「是吗?我倒觉得满有可能的耶。」

「老鼠!」

突然一阵很大的声响,书堆倒了。

一只小老鼠跳上老鼠的肩膀。

「好了,如果你想要整理的话,就快动手吧,一个礼拜很快就过去了喔。我要出去工作了。」

老鼠轻快地转身走出门外。

紫苑感到全身无力,还冒着冷汗令他很不舒服。和老鼠交谈,偶尔会让他紧张到冒汗。

他舔了舔干燥的双唇,自言自语地说:

「我甚至连你在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可是你却……过分的是谁啊!」

接着,他开始整理成堆的书本。

「紫苑……」

门开了,传来老鼠的声音。他丢了一副工作手套给紫苑。

「光着手工作,小心指甲会断掉喔。」

紫苑连个「谢」字都来不及说,门就关上了,房内再度寂静无声。

毫不经意的体贴与刚才的冷言冷语,该相信哪一种呢?紫苑觉得捉摸不定,因此他更想要一探究竟。

他戴上手套,开始捡地上的书。

没错,做粗重工作的时候,最好戴上手套,自己却连这点也不知道。

你要的只是能换置为数字的情报而已,你想利用这些数字来了解一个人。

数分钟前接收到的话,还盘旋在自己的脑海里。

将人体解析为资讯的方法,在NO.6的时候就学到了。自从接受市府的幼儿健诊,被认定为最高层级,得到最优良的教育环境时,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构成人类的细胞有两百七十四种类六十兆个,每一种细胞的名字、形状及功能他全都背起来了。他知道各种内脏器官的功能及位置,也学过从扁桃腺或嗅觉周围皮层到海马体的资讯传达路径。

然而,那些却派不上用场。不管动用多少知识,都无法理解眼前这一个已经在一起生活快一个月的人。

老鼠真的认为有一天他们两个人会变成敌人吗?会互相残杀吗?真的会发生这种事吗?

老鼠的言行举止总是带着谜,让紫苑觉得脑中一团混乱。

觉得捉摸不定,因此更想要一采究竟。紫苑想了解他身上绝对无法换置为数字和记号的部分。

紫苑摇摇头。

好几只小老鼠在他的脚边钻来钻去。

别想了。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现在要跟这些书奋斗。

紫苑马上就汗流浃背、腰痛,手也变得沉重。

但是,让他接二连三中断工作的原因,并不是来自身体的疲劳及疼痛,而是因为书的内容本身。

他老是被随意翻开的故事吸引,就这样坐在地上看了起来,欲罢不能。

每一次,小老鼠都会跳到书上。

「等一下嘛,我再看一点就会继续收拾。」

「吱吱。」

「我知道了啦,我做,我做就是了嘛。」

第三天,紫苑从旧科学杂志下面,发现了那个东西——银色的小箱子——急救箱。

那是紫苑的。

四年前的一个台风夜,老鼠突然以一个入侵者的姿态,全身湿答答地出现在紫苑面前。

看见老鼠顶着血肉馍糊的肩膀,看起来就快要晕倒的样子,紫苑不自主地伸出

了援手。当时的他涌起强烈的保护欲,让他忘记面对入侵者的恐惧;即使后来知道少年是一名在NO.6里代表凶恶罪犯的VC,他的保护欲仍然没有消失。

紫苑提供老鼠栖身之所、替他疗伤,并让他短暂地静养。

他没有丝毫犹豫,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然而,这却让紫苑丧失了当时拥有的所有特权,也让他几乎完全失去富裕且安定的生活。

那一晚,紫苑就是用这个箱子里的器具及药物,替老鼠治疗肩上明显是枪枝造成的伤口。

隔天早上,紫苑醒来后,房内消失了四样东西——借给老鼠的红色格纹衬衫、毛巾、急救箱,以及老鼠本人。

其中的两样回来了。

不,这个箱子可以说是回来了,但是说老鼠回来也许并不恰当。

拯救中了圈套、差点被治安局送到监狱去的紫苑,并将他带到NO.6外围的人,正是老鼠。

并不是他回来了,而是我流落到他的地方来了。

这就是现实。紫苑从被称为神圣都市的桃花源,被打入了连阳光也照射不进来的地下室,也许再也无法循正常的途径回到 NO.6了。

母亲火蓝还留在那里,她会多么担心被视为逃亡犯的儿子呢?

虽然紫苑知道多想也无济于事,但是他还是觉得心痛。

他无法像老鼠一样舍弃一切,他无法斩断、无法像老鼠一样过日子。他如果不找个东西攀附,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值如果不去思念谁,他觉得自己就要发狂。

他打开急救箱的盖子,自动杀菌装置似乎还正常殷动。在有点红光的杀菌灯光下,紫苑看到了手术刀及纱布。

他涌起一股怀念的感觉,彷佛见到了老朋友。

「吱吱!吱吱吱!」

「什么?我知道啦,我有在工作啊,你真严格耶!」

紫苑笑着说。

小老鼠彷佛回答似地举起前脚,轻声叫着。

就这样,在一个礼拜内,紫苑独自几乎收拾好占领地板的书本。

当然不可能全部都放到柜子上,地板上还是有很多书堆成一座小山,不过生活空间宽敞多了。

「如何?」

紫苑自豪地问。

老鼠随意地瘫在椅子上,佣懒地打了个哈欠。

「急救箱、几条毛毯、马克杯、旧式暖炉,你就挖出这些东西而已吗?」

「够多了吧!」

「只可惜没能挖出进入NO.6的入市许可书。」

紫苑站在老鼠面前,凝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是认真要和对方谈话,就不能避开对方的眼睛——这也是跟老鼠生活一个月后学到的事情之一。

紫苑俯身抓着椅子的扶手靠近老鼠。

「干嘛啦?」

对于紫苑严肃的态度,老鼠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

「老鼠,我母亲人在NO.6,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不管你怎么嘲笑我,我就是无法舍弃我母亲。但是……我对那个都市的生活毫无眷恋,就算时光可以倒转,我也没想过要回到拥有NO.6正规市民资格的时候。真的一点也没想过。」

紫苑的视线凝视着的灰色眼眸,连眨也没眨一下。

「你一口咬定NO.6的生活是虚假的,这一点我也实际感受到了,我并不想回到虚假的、表象的和平与富裕中生活。」

「也就是说,你已经下定决心在神圣都市的外围生活了吗?」

「没错。」

「你是在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的情况下,做出这个决定的吗?」

紫苑答不出来。

老鼠嘴角一斜,脸上浮现冷笑。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是饥饿、不知道什么是冷到发抖,不曾因为来不及治疗.伤口化脓、痛到呻吟,也不曾体会因为伤口长蛆,虽然活着,肉体却不断腐烂的痛苦;更不曾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自己却无计可施。这些你都不曾经历过,只会说些好听的话。」

「什么实际感受嘛!你不过看了那个都市的一点点皮毛,嗅到了味道而已,别装得一副你什么都清楚的样子。管他是虚假还是表象,NO.6有温暖的床、有充足的食物,也有干净的水,还有完善的医疗设备、娱乐设施跟教育机构,那些全都是这里的居民渴望却遥不可及的东西。你对那些没有眷恋?太傲慢了,傲慢到令人厌恶,不然你就是个大骗子!」

紫苑吸了一口气,握住扶手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

「也许我傲慢……但是我并没有说谎。不管这是个什么地方,我已经决定在这里生活下去了。并不是因为我已经变成逃犯,被NO.6通缉,就算没有这个原因……不管这里的环境多恶劣,我都想待在这里。」

「理由呢?如果不是谎言,也不是说好听话,那是什么让你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因为你,你吸引着我。」

「什么?」

「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告诉我过去不曾有人告诉我过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反正你就是吸引我,非常吸引我。所以我想留在这里,跟你看相同的东西,吃相同的食物,呼吸相同的空气。我想要得到在NO.6绝对得不到的东西。」

老鼠缓缓地眨了两次眼,然后单手压着额头摇头。

「紫苑,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很在意一点。」

「什么?」

「你的语言能力还不如黑猩猩好耶。」

「听说人类与黑猩猩的基因组合,相差只有百分之一点三二而已喔,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瞧不起黑猩猩比较好。」

「我是瞧不起你啦,笨蛋!你就不能用适当一点的词汇吗?」

「我讲的话哪里奇怪了?」

「『被你吸引』这种话不要随便说,这是非常沉重珍贵的用语,只能对非常重要、无可取代的人说。」

「那我该怎么说?说我爱你吗?」

老鼠故意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喃喃自语地说:「算了。」

「跟你说话,连我都快秀逗了。拿去。」

老鼠塞了一本厚厚的书给紫苑,然后站了起来。

「这是《哈姆雷特》,你拿去看吧。」

「我看过一次了。」

「那就再看一次,加强你那贫瘠的语言能力吧!记点语汇。」

「我的用字遣词真的有那么糟吗?」

此时,老鼠说话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一些。

「你只是喜欢稀奇的东西,就像发现新型细菌或是未知行星的学者一样。你遇见了过去自己身边不曾出现的类型的人,所以充满了好奇心和期待,如此而已啦。

你并没有受到我的吸引,也并不是爱上我,只是很高兴看到珍贵的品种罢了。你连这个都不懂吗?」

好辛辣的一段话,彷佛变成了锐利的荆棘,刺穿紫苑的耳膜。

「我不相信你。」

老鼠抬起头,对上紫苑的视线,紫苑紧咬着下唇。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你是一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被虚伪的富裕包围着过日子的人,是一个轻易可以说得出要舍弃那一份富裕的傲慢之人。紫苑,你在从事公园的清扫工作时,每天早上都必须要举行『仪式』吧?」

工作前要举行仪式:将手放在管理系统机器的萤幕上出现的NO.6市政府大楼,也就是俗称「月亮的露珠」的建筑物上,宣誓对市的忠诚。

「我发誓对市永远忠诚。」

「感谢你的忠诚。请带着身为市民的骄傲与诚意,开始今天的工作。」

就只有这样而已。

每天早上都要重复这个动作,这让紫苑非常痛苦。陈腐又夸张的誓言、滑稽的仪式,全都刺痛着年轻的自尊。

老鼠突然笑了。

「你很讨厌那个吧?」

「对。」

「被强迫要求忠诚,觉得很痛苦吧?」

「是啊……的确。」

「然而,你却忍下来了。没有抵抗,每天早上还是心平气和地覆诵誓言。紫苑,言语不能像你那样随便地使用喔。被强迫还心平气和,那是不对的。你并不懂这一点,所以我无法相信你。」

老鼠突然伸长手,抚摸紫苑的脸颊。

「我讲得太尖锐了吗?」

「没错。」

「我呢……并不憎恨你,也不讨厌你。」

「嗯……这点我还明白。」

「紫苑……」

「思?」

「要不要出去看看?」

老鼠的手拨弄着紫苑的头发。

「你的体力应该已经完全恢复了吧。要不要自己亲身确认一下你说之后要生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老鼠慢慢地收回手,长长的手指上缠绕着几根白发。紫苑的头发虽然白,但是很有光泽,愈看愈是美丽。

然而,这样的美却是一种残酷。

一夜之间变色的头发,加上看起来像条蛇、盘绕于全身的带状红色皮肤病变。

还有孩子们近距离看到它时发出的惊叫声。

紫苑忘不了那些孩子的目光,如同看见异形怪物时的恐惧与错愕。

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鼻子去闻、肌肤去体会这个自己即将要生活的世界,然后再一次对老鼠说:

「不管这里是个怎样的地方,我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比起被包围在假象之中,还必须吞下陈腐的誓言过日子,我宁愿在这里挣扎……」

「头发我可以帮你染,看你喜欢黑色、茶褐色或是绿色都可以,你说呢?」

「不,不染了。」

「这样就好了?」

「嗯,这样就好,白发也不错,总比秃头好多了。」

老鼠低下头,肩膀微微地抽动。

「你真的很有趣,好好玩。」

「是吗……没人这么说过我耶。」

「你是天生的谐星。与其读那些艰深的理论书,我建议你改走搞笑路线,绝对更有发展。」

「我会考虑的。」

「你好好考虑吧。那明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嗯。」

「而且,你还有一个地方必须要去。」

「拉其公寓吗?」

LK-3000附近,拉其公寓3F,不确定  火

火蓝捎来的纸条,一张近乎谜的纸条,无法猜测那个地方在哪里,究竟有谁在那里。

「你找到拉其公寓了吗?」

「没有,这里没有地址门号那种东西,不过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个有规划的街道,我找到当时的地图了,地图上真的有 LK3000这一区。」

「你帮我查了啊……」

「打发时间啊。」

「想不到你有时间可以打发,我还以为你很忙……」

老鼠不着痕迹地打断紫苑的话。

「还有,写信吧。」

「做什么?」

「给你妈啊。不过,只能是十五个字以内的小纸条。这只小老鼠说想吃你妈烤的面包。」

「可以帮我送信吗?」

「纸条可以,十五个字以内,但不保证一定送达就是了。」

「老鼠……」

「干嘛?」

「谢谢。」

老鼠退了一步,凝视着紫苑的脸。

「拜托,可以不要用那种眼神跟我道谢吗?我觉得好毛喔。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我要去洗澡了。还有,给妈妈写信之前,先好好念书给那家伙听吧,它从刚才就一直在等了。」

老鼠消失在浴室里。

紫苑坐在椅子上,打开刚才老鼠递给他的书。伴随着淡淡的书卷味,他认真地一路看下去。

「如果你在乎我的话,赫瑞修,就请你不要和平的沉睡,继续活下去,忍受这世间的痛苦,将我的故事流传人世间……」

哈姆雷特就这样死在友人的怀中。

紫苑慢慢地阖上书。

外头传来雨声。

位在地下的这间房子,为什么听得到雨声呢?雨声如同沉稳的音乐一般,渗透进来。

继续活下去,忍受这世间的痛苦。

继续活下去,也许就等于要忍受痛苦吧。

老鼠亲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脚边有一只小老鼠在叫着。

「啊,对不起,你想听哪本书?」

小老鼠爬上紫苑的膝盖,摆动着前脚。

「想要我念这本书吗?」

吱!

「你真的很喜欢悲剧耶,换个有趣的故事吧?」

紫苑让小老鼠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直接跷起脚。

「念给它听吧,悲剧。」

后面传来老鼠的声音。紫苑没注意到他是何时走出浴室的,完全没有动静,也没有声音。

「你的声音很好听。那家伙很喜欢听人朗读,很想听你念悲剧给它听。」

「是这样吗?」

有着葡萄色眼睛的小老鼠眨了眨眼,似乎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好吧,那就从第五幕开始念吧。」

「嘘!」

老鼠湿湿的手掌捣住紫苑的嘴巴。

「你听到了吗?」

「什么?」

还来不及问,但是紫苑也听到了。是冲下楼梯来的脚步声。

厚重的门被敲打着。

敲打声从门的正中央传来,慌张,但并不是很有力。

是一个孩子。

孩子拚命地敲着门。

紫苑站起来走向门。

「等一下。」

老鼠叫住他,灰色的眼眸在湿淋淋的刘海下凝视着门。

「不要随便开门。」

「为什么?」

「因为危险,不要没有防备就开门。」

「他只是小孩子,而且很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为什么能那么肯定?武装士兵也能敲门的下方啊。」

紫苑将视线从老鼠的脸庞移到门上。

救命。

紫苑觉得好像听到微弱的呼救声。

他吞了一口口水,开锁,伸手握住门把。

「紫苑!」

开门。一阵冷空气吹了进来。

外面已经昏暗,吹着寒冷的风。

有个女孩站在昏暗的天色中,她抬头看着紫苑的眼眸里布满了泪水。

紫苑看过她,她住在低洼地的木板房里。一个让紫苑忘不了的孩子。

她曾经在看到紫苑变白的头发跟盘旋在脖子上的红色痕迹时,发出惨叫声。那是紫苑第一次对上把自己当作异形般恐惧的视线。

然而,如今布满泪水的大眼睛里,不再有恐惧,只看得到紧张的情绪。

「救命,快一点,他快死了。」

紫苑牵着女孩的手往上跑,同时还一边叫着:

「老鼠,拿急救箱跟毛巾来。」

紫苑就这样冲出光秃秃的树木林立的外头。





 2 神明的场所

于是女神范娜范娜使出了杀手鐧。她召唤了好几只,不,是成千上百的蜜蜂,对它们说:「你们的身体又小又轻,速度又如同光一般快,一定能找出哲里皮奴。好,快去吧!」

(哲里皮奴神话《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矢岛文夫,筑摩书房)

有一个人倒在一棵树干非常细的白木底下,他看起来比女孩还要弱小,是个小男孩,正痛苦地挣扎着。

紫苑抱起小男孩,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中,仍然看得出小男孩的脸色发白。

他抓着脖子,张大嘴巴,然而嘴唇却毫无血色。

他呼吸困难,应该是喉咙卡到什么了。

没有时间犹豫,紫苑将小男孩翻过来,撑着他的肚子,以手掌用力地拍打他的背。

「吐出来,快点吐出来!」

两下、三下,紫苑不断地拍打着骨瘦如柴的背,四下、五下……

「恶~~」

小男孩的嘴里吐出了一堆呕吐物,里面夹杂着黑色的圆形物体。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水,拿水来。」

紫苑朝着老鼠大叫。

接着,他让小男孩躺下,把脸靠近小男孩的嘴巴。

他能感受到小男孩的呼吸。

没事了,有呼吸了。

气管畅通,也不需要人工呼吸,但是小男孩依旧昏迷……

「叫他的名字。」

女孩很机灵地反应过来,她立刻靠到小男孩的面前,唤着他的名字。

「立克,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立克。」

「立克,你能呼吸吗?」

小男孩的胸口大大地起伏,他睁开双眼,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姊姊。」

「立克。」

紫苑阻止想要上前抱住小男孩的女孩,慢慢地将小男孩的上半身扶起来,并拿着装有水的杯子凑近小男孩的嘴边。

「可以喝水吗?」

「嗯。」

「乖孩子,慢慢喝。你叫立克吗?」

「嗯。」

「立克,你可以听得见姊姊跟我的声音吗?看得见吗?」

「嗯……水好好喝。」

「乖孩子,你真乖。肚子痛不痛?胸口会不舒服吗?」

「喉咙……」

「什么?」

「喉咙……好痛。」

可能是因为太痛了,所以伸手抓了,立克的脖子上出现几条血痕。

紫苑从急救箱中拿出纱布跟消毒用酒精,虽然已经是四年前的东西了,但是这里也只有这些东西。

「会有点痛喔,不要哭喔。」

「我不会哭。」

紫苑先帮立克擦拭伤口,用新的纱布盖上,然后再用绷带包裹起来。他只能帮他做基本的紧急处理,这已经是所有他能做的事了。

如果马上说要送医院的话,又要被老鼠嘲笑了。他也知道地处NO.6西区这一带是不可能有什么医疗机构的。

紫苑从呕吐物里捡到了一颗圆形的东西,应该就是它堵住了立克的气管吧。

「果实?」

是一颗大树的果实。

「为什么吃这种东西……」

立克低头不语。

站在旁边、交叉着双手的老鼠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肚子饿啊。」

「啊?」

「应该是肚子饿到受不了了吧。那种果实磨成粉是可以吃的。他在收集果实的时候,肚子饿了起来,不自觉地塞进嘴里……结果不小心吞下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立克总是肚子饿。」

女孩说。

「吃了妈妈的面包,他还是觉得肚子饿。」

「那面包很小啊,一、两口就没了。」

立克这么说后,又轻轻地咳了起来。他的声音沙哑,脸色也很差。

紫苑用毛巾将他裹起来。

「要保持温暖喔。如果伤口还会痛的话,再来找我,我会帮你擦药。」

「送他回去吧。」

听到老鼠这么说,紫苑抬起头来。

「我吗?」

「就是你啊。是你救了他,就好人做到底吧。他家就住在斜坡下面,不是很远。我猜他母亲应该开始担心了吧。」

可是这么一来,我这个样子不就被大人看到了吗?

紫苑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却发着抖。

「但是,我……」

「反正你一定要到外面去,不是吗?如果这样就犹豫不决的话,根本无法上街。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如果你再这么拖下去,孩子被雨淋湿了,可能会得肺炎喔。」

老鼠这么一说,紫苑才想起来正在下雨,也才发现外面很冷。让人从头冷到脚的雨,是冬天即将来临的前兆。

「我走了,接下来就随王子您高兴了。」

老鼠转头往地下室走去。

立克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

「谢谢。」

女孩突然抓住紫苑的手。

「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弟弟。」

「啊,不客气。你叫什么名字?」

「火蓝。」

「火蓝?我母亲也叫火蓝。」

「真的吗?」

「嗯。」

女孩微笑着,她的手很温暖。

紫苑连人带毛巾地抱起立克。

「我送你们回家吧。火蓝,你带路。」

放在暖炉上的锅子正冒着热气,锅子里面是汤。

老鼠一边搅拌着青菜肉汤,一边叹了口气。

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叹气,他慌张了起来。

汤不小心溢了几滴出来,使用固体燃料的暖炉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老鼠讨厌叹气。

自发性的叹气他还能忍耐,但是这种不自觉从嘴巴里溜出来的叹息,实在让他觉得厌恶无比。

「不要真心叹气!不要哭!否则魔鬼就有机可乘。」

一个早就不知道大自己几岁的老婆婆这么对他说过。

「叹息会成为缺口,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就闭起你的嘴巴,别让人看见你的缺口!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敞开胸怀!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

这是她在死前说的话。

明明被枪射穿胸膛,整张嘴都冒着血红色的泡泡,但她说的话就是这么清楚地传达到老鼠耳中。

老鼠不想忘记她的话,不过即便他想忘记,可能到死也忘不了吧。那声音萦绕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但是,他却违背了老婆婆的话,在不知不觉中,叹了一个不像话的气。

都是那家伙害的……

老鼠嗤了一声。

也许带紫苑来这里是个错误。他真心地这么觉得。

他毫不犹豫开门、不懂得窥探外面的样子,也不会先躲起来看看,就毫无防备地开了门。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这个动作就足以让他丢掉性命。就算不是携带武器的士兵,也很有可能是携带武器的强盗叫小孩子来敲门。

紫苑并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甚至不懂怀疑、不懂小心谨慎、不懂害怕。

他只有生存在绝对安全圈内的人有的迟钝与毫无防备。

居然背负了一个既危险又麻烦的包袱。老鼠这么认为。

没有人强迫他,是他自愿背负的。因为想要偿还人情,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不求回报救自己一命的恩人丢掉性命。

要是人死了,想报答也来不及。

他不想一辈子背负着无法偿还的债,所以他才将紫苑救到这里来。

可是,也许他太天真了,也许他把一个比预料中还要麻烦的人带进自己的生活里来了,一个迟钝又不知防备、危险又棘手的家伙……

他瞄了门一眼。

不过,如果紫苑没有打开那扇门的话,立克就没命了。

呼吸道堵塞的幼童不需要多久时间就会断气。

迅速的动作与适当的急救。

因为紫苑,他可以少看一具因为窒息而痛苦死亡的幼小尸体。

又有一条生命被拯救了。

跟四年前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一样。那个时候是老鼠,而现在是立克,紫苑无防备地接受他们、拯救他们。

脑筋顽固、只知道理论、个性过于天真、连「怀疑」两个字都不会。不只单纯还很笨,连哈姆雷特都不知道。

但是,他的确比自己优秀。

并不是在知识或是技术方面……

不是在知识或是技术方面,那究竟是什么呢?

「因为你,你吸引着我。」

紫苑那令人脸红心跳的表白率直地传达了心中最真挚的情感,他就有那样的能力,认为可以因此打动对方。

他的另一种能力,则是愿意奋不顾身拯救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外人。

难道是因为这些能力,老鼠才觉得紫苑比自己优秀吗?

不知道。

不知道等于危险又棘手。非常……

有脚步声。有人敲门。

门立刻开了,是紫苑回来了。

「既然敲门了,就等有人应门了再进来。」

「反正你一定不会应门啊。不过,你没上锁耶。」

「什么?」

「门锁,我以为你会上锁。是专程为我打开的吧。」

对了,没锁门,真是太大意了。

「真是的,被你传染了。」

「什么意思?对了,他们送我葡萄当谢礼耶。」

一串营养不良的小葡萄。

「本来还说要给我鱼乾,不过我谢绝了。」

「喔,原来穷人给你的东西,你也会不好意思拿啊。」

「不是,是因为你讨厌吃鱼。」

「我?我吃啊。我还没好命到有挑食的权利。」

「你不是说过你讨厌吃鱼?」

「我是说我不吃生鱼,意思是说,这里的卫生条件让我不敢吃生鱼。」

紫苑眨了眨眼,摸摸自己的白发。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样也好。」

「好什么?」

「火蓝她家,对了,那个女孩子叫做火蓝。」

「我知道。」

「你知道啊。她跟我母亲同名。」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听到她的名字让你想起妈妈,泪流满面吗?真可怜。」

老鼠的话有点嘲讽的意味在,不过紫苑却很正经地摇摇头。

「不是。他们还有一个比立克小的妹妹,那条鱼乾应该是那些孩子们的晚餐,三个人吃一条鱼乾。幸好我没拿。葡萄是他们硬塞给我的,他们很感谢我,我好开心。」

「是那样吗?」

「什么?」

「如果那孩子死掉的话,火蓝跟另一个孩子就能多吃一点啊。就连立克,与其饿着肚子长大,不如早死早超生,你不觉得吗?也许你多管闲事了喔。」

紫苑在暖炉前坐下。

白到近乎透明的头发被染得火红,年轻的发质即使失去了色素,仍然保留原有的光泽。

真漂亮。

老鼠伸手触摸被周遭的颜色染红、显得耀眼夺目的头发。稍硬却很滑溜的触感,就像一般人的头发一样。

「你不是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

紫苑对着火焰这么说。

「你说活着才有意义,要我活下去,不是吗?」

「我只是说活得下去的人才是赢家。」

「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我哪知道。」

死人不会说话,只会变成尸骨横躺在地,最后回归大地。

死人无法迤说怨恨、凄惨、哀怨、憎恶、悲伤。

所以要活下去,活着记忆一切,然后告诉别人。

NO.6。

那个城市是一朵失败的花朵,开在任何文献上也找不到的无数的尸骸与大量的鲜血上。

有一天我一定会将它连根拔起,让死者的声音、怨恨、凄惨、哀怨、憎恶、悲伤布满大地,让那些人即使塞住耳朵也甩不掉这些东西。

我要活着记忆到那一天的到来,绝不允许忘记,我绝不允许自己忘记。

「我被称赞了。」

紫苑抬头,看着老鼠笑了。

「你被称赞了?被称赞什么?」

「头发。火蓝的母亲说我头发很漂亮,说我这种颜色很罕见,非常漂亮。」

老鼠耸耸肩。

「那当然很罕见啊。这附近因为营养不良而长出白头发的孩子到处可见,可是像你这样一头白发的人,大概是找不到吧。」

「她不只说罕见,而且还说很漂亮喔。」

「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喜欢被人称赞头发吗?」

「不过,我好像有自信了,你明天不是要带我上街吗?」

「谁说要带你上街?」

「你啊。」

的确是说了,是老鼠自己开口说要带他上街的,只不过当时是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随便说说而已。

老鼠避开紫苑的视线。

「我走我的路,你爱怎样就怎样。」

「嗯,我会自己走的。啊,对了,」

「还有什么事?」

「我答应火蓝和立克,如果有时问的话,要念书给他们听。我找到不少童话故事书。」

「在这里吗?」

「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在户外。」

老鼠又想叹气了。

他紧紧闭住双唇,努力忍耐着。

「你打算把这里变成幼稚园吗?」

「这附近有那么多小孩吗?」

「非常多。这里是我家,你别乱搞,别太得意忘形了。」

老鼠的口吻变得很粗鲁,他突然觉得非常焦躁,跟紫苑在一起会让他觉得焦躁,无法控制自己。

他不觉得紫苑乱搞,也不觉得紫苑得意忘形,只是让他看不透、无法预测紫苑会做些什么。

紫苑的行动及话语总是趁他不备之时袭击过来,让他觉得非常疲惫。

紫苑在桌上放了两个大盘子。

热汤煮好了,屋里飘着柔和的香味。

「我并没有得意忘形……我只是想跟火蓝他们做朋友……」

「啥?」

「朋友,他们是我来到这里第一个交到的朋友。不过,我在NO.6也没什么朋友就是了,大概也只有沙布一个吧。」

「那个女人说想跟你睡,不算是朋友吧?」

短发、脖子的发际非常漂亮的少女。

紫苑,我想跟你做爱。

紫苑却无法接受少女发自内心的告白。

你爱上一个无药可救的男人了啦。

老鼠在内心里对着几乎算是素不相识的少女这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什么?」

紫苑不解地歪着头。坐在书堆上的两只小老鼠也学着紫苑歪头。

老鼠快要笑出来了。

他蹲下来,任由自己发自内心地爆笑出来。

雨在上午就停了,然而云却没有散去,快到傍晚了,地面上还是冷飕飕的。

走在人群中的老鼠,脚步很快。

紫苑走在后头,拚命地追着老鼠的背影。

好累。

不断与人擦撞,遭人怒骂。路人好奇的目光不断投射在自己头上;四周的味道全混杂在一起,根本无法分辨是从哪些地方传出来的;路上泥泞到脚几乎抽不出来;道路两旁并排的商店是用木板及帐篷搭建的;肆无忌惮从店里窜出来的油烟;来来往往的怒骂声、撒娇声、贩卖商品的声音。

紫苑觉得眼花撩乱。

虽然紫苑被赶出NO.6的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搬到人多嘈杂的传统商业区下城,但是跟这里比起来,下城就像是个宁静的休养之地。

在主要道路上,不但交通工具的前进方向受到管制,连人走路的方向也一样,原则上禁止突然往反方向走或是站着不动,所有人都很整齐地往同一个方向走,很少会跟别人碰触或是被熟人叫住。在那里完全不会发生突发状况,管理就是如此森严。

突然,旁边有人大叫。

在同一时间,紫苑被撞开了,他跌跌撞撞地跪在泥泞上。身旁有几个男人跑过去,其中有一个人抱着的东西,掉在紫苑面前。是柳橙。

「小偷!」

有一个肥胖壮硕的男人从木板屋的店内冲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枪。

「小偷!谁快帮我拦住他!」

没人愿意帮忙。

有人偷笑、有人毫不关心、有人不知道在喊些什么,而被叫做小偷的男人们就混在这样的人群中。

紫苑屏息。

路人发现那个胖男人手里持枪之后,全都急忙蹲下。

他还有理智吗?

应该没有。居然想要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开枪,这个人脑筋一定有问题。可是他看起来非常认真,旧式长枪就这么瞄准前方。

窜逃的男子撞倒了一名老婆婆,老婆婆嘟囔了些什么之后,又摇摇晃晃地往路中央走去,并没有注意到枪,可是,胖男人的粗手指已经准备扣下扳机了。

就在胖男人那只长着黑色毛发的第二节手指关节即将扣下扳机前,紫苑用尽全身的力气撞了胖男人一下,设法让枪口朝上。

手掌心传来一阵强力的冲击,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震破耳膜的枪声。枪就这样朝着渐渐昏暗的天空开火了。

紫苑晃了一下,他的脚被用力撞开,然后整个人被压在地上。他几乎无法呼吸了。

「你这家伙在做什么!」

紫苑的视线全被挥枪的胖男人占据了。他下意识避开,没想到胖男人却以和外型毫不搭轧的俐落身手,迅速踢了倒在地上的紫苑的肚子一脚。

「呃!」

紫苑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胃里的东西全都快吐出来了。

「你也是同伙吗?可恶!居然偷我的商品。」

胖男人的鞋子发出一股如同兽脂般的臭味。带着那个味道的脚再度往紫苑的腹部袭来。

「我不认识他们。」

他辛苦地躲过对方的攻击,并这么喊叫着。如果不叫,一定会被踢死。然而,胖男人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不是他们的同伙……你弄错了。」

「少罗唆,你看他们都逃走了,就是因为你在这里作梗。」

「如果我不阻止你的话,你可能会打死人……你在这里开枪,如果伤到无辜的人怎么办?」

没想到,胖男人居然笑了起来。路旁也发出几个人的笑声。

「那又怎么样?」

胖男人笑了,空气中飘着一股动物的腥味。

「那干我什么事?啊?」

胖男人恢复正经的表情,突然一把抓住紫苑的头发。

「奇怪的头发,看了就讨厌。」

胖男人使劲地揪住紫苑的头发,紫苑痛得要命,头皮彷佛就要被拉掉了。只是,屈辱与愤怒的感觉却比身体的疼痛更让紫苑激动。

「住手!」

住手!放开你的手!别把人当家禽一样看待。

他用力撞上男子的身体,感觉手肘几乎要陷入男子肥胖的肚子里。

「哦!」

男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声,然后跪了下去。

不知不觉,四周已经形成一道人墙,围观的人群中响起拍手声、口哨声及笑声。

「好耶,年轻人!干掉他。」

「老头子,快杀了他,别拖拖拉拉的。」

没有人制止,只是围在四周看笑话。紫苑在人群中寻找灰色的眼眸,然而却没有看到。

「你好大的胆子……」

随着彷佛野兽般的低吼声,紫苑的脸颊被揍了一拳。他的眼睛里冒出火花。

有一瞬间,他的视线一片黑暗,嘴里冒出温热的东西,愈来愈多。没办法,紫苑只好吐出来,混有血丝的唾液浓稠地落在泥土上。

「居然敢撞我。」

男子的脸胀红了,气得发抖。他的双眼充满血丝,微血管像张红色网子浮出他的眼球。看来真的有杀意了。

「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他举枪对准紫苑的眉间。

紫苑吓得都忘记闭上嘴巴:心脏彷佛快跳出来了。

没有一个人企图阻止,这么多人围在旁边,却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男人。

紫苑好想吐,他已经无法判断眼前的枪口是真实还是幻影。

「喂!」

旁边传来一阵粗犷的声音。是站在店头烤肉的男人。冒着浓烟的网子上,并排在上面的肉看起来黑黑的。

「别弄脏我的店门口。」

「我哪有弄脏。」

「你就快弄脏啦,要是等会血迹或是脑浆喷出来,食物就会变难吃,去别的地方解决。」

「哼,快臭掉的肉当然难吃。」

「什么?臭掉的肉?你还不是卖那些快烂掉的水果跟青菜,有资格说我吗?」

「我的商品都很新鲜。」

「少说笑了,这种时节,上面不是会有很多苍蝇飞来飞去嘛。就算没臭掉也都快变成烂菜了吧。」

「可恶,居然敢这么说我,」

就在男人们互殴的同时,紫苑站起来跑了。

「啊!可恶!站住!」

背后响起胖男人的怒吼声。

紫苑没空回头,想到自己可能会从背后中枪,这样的恐惧感让他全身抖缩,连脚都不太听使唤了。

「这边。」

有人抓住他的手。

「往这边,快点。」

紫苑被拉到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狭窄小巷里。他靠在墙壁上喘气。

「你还好吧?」

紫苑抬起头。女子微笑着,红红的嘴唇在微暗的天色中显得抢眼。紫苑只看到红红的嘴唇晃动着。

「哎呀,嘴角都裂开来了,都流血了,一定很痛吧,你真可怜。」

强烈的香水味窜进紫苑的鼻子里。

「谢谢你。」

紫苑调整好气息后,开口向女子道谢。几秒钟的沉默后,女子突然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几年没听到别人向我道谢了。你的头发真特别,小哥。」

「嗯……发生了一些事……」

「大家都是有过去的人,我也是啊。」

这么冷的天气,这名女子只穿了一件露肩的薄洋装。胸前还露了一大块,丰满的乳房若隐若现。

但是,胸前的白皙比嘴唇的鲜红更加醒目,烙印在紫苑的眼中。

「你看,这里,有被火烫伤的痕迹吧?这是以前被男人用烧烫的铁棒烫的。我吃了很多苦,不过你看,现在看起来很像是一条蛇吧?好像有一条蛇爬在我身上。」

蛇我也有,而且是缠绕全身。

紫苑这么想,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口。

女子继续笑着。

「小哥,你还没有经验吧?」

「什么?」

「我来教你吧。我家就在前面,上去玩一玩吧,如何?」

「啊?」

「我说我们来玩!」

女子的声音里满是焦躁。

「晚上之前我都没事,你别担心,我不贵,一起玩吧?就这么决定。」

女子的手绕上紫苑的脖子,将他推向墙壁,嘴唇就这样盖了上来。

好浓的胭脂味,紫苑觉得头晕目眩。

温热的舌头从齿间滑进,缠上紫苑的舌头。

他反射性地推开女子。

「你干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

「你在罗嗦什么啊,我救了你耶,当一下我的客人又如何!」

「客人……可是我……」

「你如果不想的话,我也无法勉强你啦,不过我们已经接吻了,你至少要付这笔钱。」

「哪有这样的。」

女子撇着嘴,声音听起来甜甜黏黏的。

「别这样扭扭捏捏的嘛,你也是个男人吧?我们好好玩一玩啦,我会让你很尽兴的,到我家去好吗?小哥。」

「不……不用了。」

白皙的手再度缠上来。

「很抱歉,那家伙是我的人。」

老鼠就站在小巷的入口处。

「你说什么?」

女子皱起眉头。

「他是我的人,请还给我。」

老鼠伸出手来示意紫苑过去。

原来如此,女子抬起下巴微笑着。

「是这么一回事啊,难怪反应这么迟钝,原来小哥对女人没兴趣啊。」

「啊?没那回事。」

老鼠伸手捣住紫苑的嘴巴,对女子笑着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家伙现在对我着迷得很,所以再怎样的天仙美女约他,他也不会有反应的。一女子耸耸肩。她看了紫苑一眼,继续开口要钱。

「你的兴趣我管不着,不过接吻的钱总要付,银币一枚。」

老鼠噗哧笑了出来。

「那个吻要银币一枚?真贵啊。」

「就是有那个价值啊。如果他付不出来,那就你帮他付吧,你们不是情人吗?帮他付钱不为过吧。」

「说得也是。这么办吧,能找钱吗?」

「找钱?」

老鼠朝女子走去。他抓住试图想要后退的女子的手,将她拉向自己。

「你要做……」

老鼠的嘴唇印上了女子刚要说话、半开的嘴唇。就在紫苑的面前。

稍微抵抗后,女子的身体不动了,只有毫无防备的喉咙咕嘟地上下摆动。

远处传来狗吠声。

一只褐色的老鼠从紫苑的脚边窜过。

离开女子的嘴唇,老鼠问她:「如何?」

「还不错。」

女子回答。

「不过还不到找钱的地步。」

「真是可惜。那么,这个就送给美女罗。」

老鼠将柳橙递给女子后,便转身拉起紫苑的手。

「走吧。」

「小哥,别让那个男人去了你的骨气啊,太浪费了,你也该学学如何跟女人玩。」

双臂交叉的女子在后头喊着。

两人走回人群。刚才如此让他觉得困惑的人群与杂乱的味道,如今让他觉得安心。

「为什么啊?」

老鼠走到喃喃自语的紫苑身旁。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是句『小哥』,你却是『那个男人』?」

「人生经验不同吧。」

「而且她说我反应迟钝。」

「你是迟钝没错啊,特别是在女孩子方面。我是不是做错了?打扰了你的初体验?」

老鼠呵呵地轻笑着。

「老鼠。」

「嗯?」

「你从什么时候就在旁边看了?」

「从你撞那个胖男人开始吧。」

紫苑停了下来。后面的人因此撞到他,非常生气地骂了他一顿。

「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不是救了吗?你差一点就被魔女给吞进肚子里了耶,从头一口一口地吃下肚。」

「可是,我原本是被枪杆子瞄准耶。」

「少天真了。」

灰色的眼眸里闪着如刀刃般锐利的光芒。

老鼠的笑容总是在瞬间就消失无踪。

「我丑话讲在前头,紫苑,在这里,想要靠别人保护是活不下去的。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吧。靠别人是活不下去的,这件事你得要牢记。」

老鼠哼地转头,大步迈开脚步往前走。

紫苑清楚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没错,是自己太天真了,认为老鼠当然会来救自己。这样一直依赖着老鼠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明明希望能跟他站在对等的位置上,却认为他理所当然应该保护自己,真是可耻。

紫苑走在将超纤维布当作披风披在肩膀上的背影后面。

「不过,你刚才做得不错了。」

老鼠稍微减缓走路的速度,这么对紫苑说。

「刚才?」

「我讲那个胖男人啊,你还懂得找时机逃跑。」

「噢,你说那时候啊,我就是一心想逃,感觉那个男人真的会开枪打我。」

「他应该很认真吧。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你那颗头也许已经被打成两半,滚到路边去了吧。」

「我不敢想像,一想就觉得全身冒冷汗。」

紫苑的身体真的在颤抖。他裤管的膝盖跟上衣的下摆都沾满泥土。正当他打算拍掉泥土的时候,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

「哎唷。」

他一时重心不稳,身子往前倾。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结果回头看到一双脚,一双没有穿鞋子的脚。这个人的上半身在黑暗的小巷里。

睡着了吗?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

「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紫苑试着叫他。这时,后面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紫苑往后拉。

「你够了吧。再不快走,天就要全黑了。真是的,为什么这么喜欢东逛西晃的呢!」

老鼠感到很不屑。

「可是,如果这个人一直睡在这个地方,他会失温吧?」

「他的身体不会更冰冷了啦,他已经死了。」

「什么!」

旁边卖衣服的女人开口说话了。

「喂,你们两个如果认识那家伙的话,就快点帮他收尸吧。放在那里很碍眼耶。」

老鼠轻轻地摇头。

「怎么可能,我们连看都没看过这个老头。」

「是老婆婆,乞讨的老婆婆。真是的,什么地方不死,偏偏死在我们店旁边,可恶!」

「节哀顺变罗,你得好好安葬她喔。」

「罗唆,小鬼头。」

女人挥动手里红色的布嚷嚷着。她的手臂和紫苑的大腿一样粗,如果被打到了,一定会飞出去。

老鼠拉着紫苑往前走。紫苑想起了如同枯枝般的双脚,穿着上等西装裤与皮鞋的交叠的腿。

那是紫苑在NO.6的森林公园的一角看到的脚,从长椅子后面露出来的那双脚。是他看到的第一具尸体,同时也是第一具被怪蜂杀死的牺牲者。

「不是那个东西杀的啦。」

老鼠带着浅笑说,似乎看透紫苑心里在想什么。

「那个老伯……是老婆婆,并不是被寄生蜂杀死的。应该是因为饥饿或是寒冷,不,是因为饥寒交迫,所以才踏上黄泉路的。这样的季节就快到了。」

「这样的季节?」

「冰冻的季节就快到了。老年人、孩童、病人……弱者将会不断死亡。淘汰的季节啊,」

「淘汰的季节……」

紫苑喃喃地说着。

天气彷佛冰品一样地冰冷,却没有冰品的甜美。只有单纯的严寒。紫苑觉得舌尖都麻掉了。

「紫苑,你说一旦春天到了,寄生蜂出动后,那座神圣都市里会出现多名牺牲者吧?」

「嗯。」

「在这里,每天都有人死,特别是冬天死的人更多。被蜂寄生而死跟饿死冻死,你觉得怎样比较痛快?」

紫苑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脖子上。他脖子靠近肩膀的位置还留有伤痕,被切开的痕迹。那家伙就生存在这底下,尽管那只怪蜂孵化失败,呈现半溶解的状态,但它还是试图咬破自己的皮肤,飞到外面来。

那样激烈的疼痛、苦闷及绝望,至今仍历历在目,他不想再度品尝那种滋味。

但是,他无法跟老婆婆的死做比较。因为他不曾尝过饥饿或是寒冷的滋味。

「老鼠,那个人会怎么样?」

「哪个人?」

「就是……那具尸体,应该不会就那样放着不理吧?」

「当然不会。虽然是冻死的,但是如果一直放着不管,尸体还是会腐烂。在腐烂之前,野狗跟乌鸦就会围过来,到时候就真的无法收拾,所以会有人去处理的啦。」

「这里有像是共同墓地的地方吗?」

「墓地?这里没有可以分给死人的土地。『善后者』会来收拾。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一群人坐着吃肉?看到了吗?」

老鼠手指的方向,有几名强壮的男人坐在破旧的帐篷下,吃着肥滋滋的肉,大声喧哗着。旁边还有一只瘦到皮包骨的狗,拚命舔着滴到地上的肉汁。

帐篷的旁边有一个很奇怪的交通工具。脚踏车的后面挂着一辆有轮子的台车,上面载着一个很大的笼子。

「那些人就是『善后者』,收了钱就会负责帮忙处理尸体。像刚才那个女人那样,有一些倒霉鬼会不情不愿地付钱请他们收拾。有人死在自己店旁边,是一件很

困扰的事情,但是要自己丢到别的地方又觉得恶心,而且过意不去。没办法,只好自认倒霉,付钱请『善后者』来处理了。这里到处可以看到倒在路旁、无亲无故的尸体,所以这门生意还满好赚的喔。」

「他们会好好埋葬尸体吗?」

「会烧掉。他们会将尸体集中在一个地方烧掉。也算是火葬吧。不过没有超渡念经那种门面东西就是了。」

紫苑的视线对上坐在正中间、正吃着肋骨肉的男人。

满嘴肉油沾满稀疏胡碴的男人,咧嘴一笑,然后站起来,走了过来。他随手将骨头一丢,那只骨瘦如柴的狗马上扑了上去。

「唷,小兄弟,一起过来吃吧?」

他一伸手就抓住了紫苑的头发,紫苑连躲都来不及。

「哎呀,我以为是假发哩,原来是真的啊,你的头发很特别嘛。」

「咦,这好玩,我没看过这种颜色的头发,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对吧,大哥?」

同伙的男人们在后面露出低贱的笑声。紫苑往旁边一看,老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放手!」

「别这么大声嘛,我们一起喝酒吧,也有肉吃喔。」

「我叫你放手!」

但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却不甩他,丝毫不放松。混杂着肉与酒的口气喷到紫苑脸上,让他不由得别开脸。

老鼠。

紫苑紧咬下唇,忍住想要呼喊这个名字的冲动。如果自己不想办法保护自己的话,是不会有人来搭救的。

紫苑放松全身的力气。

「好吧。」

「啊?」

「好吧,就让你请一杯酒吧。」

「真的吗?这才对嘛,小兄弟,跟我来。」

男人的力道稍微放松了。紫苑趁隙抬起脚,朝男人的胯下用力一踹。

「呃!」

男人发出含糊的呻吟声,就这样蹲了下去。紫苑乘机越过弯腰低下的背,拚命往前跑。

怎么自己好像一直在逃命呢?

这样的想法瞬间掠过紫苑的脑海,但是马上就消失无踪了。

他全力往前跑。往来的行人愈来愈少了,正好。他不想再往小巷里钻了,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彷佛只要停下脚步,就会被追兵抓住。

「啊!」

他脚底滑了一下,身体在一瞬间飞上天,然后又坠地。一阵剧痛袭向他全身。

「啊!哇—」

紫苑就这样不断地往下滑,滑下那道灰色水泥斜坡,与其说是斜坡,根本就是一座非常陡的溜滑梯。紫苑就这样滑了下去。

紫苑闭上眼睛,双手护着头。突然,他失去平衡,整个人翻了一圈。

眼前一片黑暗。

正当他快要喊出声时,他闻到了潮湿土壤的味道。他已经着地了。土块飞进他的嘴里,害他不断咳嗽。他就这样仰躺在地上,心脏像是打鼓般地跳动,呼吸有点困难,而且全身到处都痛。

嘴里充满了泥土的味道及口感。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泥土其实有些甜甜香香的。

紫苑看到了星星,渐渐漆黑的天空中,闪烁着星光。天空不是黑色也不是蓝色,是介于靛和紫之间的颜色。

真是太美丽了,彷佛灵魂都要被吸了进去。紫苑从未放任自己投身大地,欣赏过星空。

原来在自己的头顶上,一直都存在着这样的美。

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紫苑随即听见一个有些悲凉的叫声。温热的舌头慢慢地舔着紫苑的额头到头发。

「是你啊……」

是那只狗,待在那些男人身边那只骨瘦如柴的狗。它不断地舔着紫苑的头。

「你在担心我吗?」

当紫苑这么说的同时,他才发现,被男人的手抓住时,肉的油脂跟肉汁全都沾到头发上了。这只狗正专心地舔着沾了肉汁的银发。

「好了,够了啦。待会儿我的头发会被你的口水弄得黏糊糊的啦。」

紫苑坐起身,慢慢地站了起来。

并没有激烈的疼痛,看来并没有骨折或是挫伤。他环顾四周,非常惊讶。

「这是……」

这里是一座废墟。





 3 魔与圣

人为魔物,虚无不存在世上。

(《西鹤诸国咄》序,井原西鹤)

紫苑滑下的斜坡,是一根倒下的巨大石柱。仔细一看,柱脚上还刻着女人披着薄衣裳的模样。

原本可能是天花板的部分,几根生锈的钢筋从里头露了出来,呈现拱门状,上面还缠着几根乾枯的藤蔓。

崩塌的墙壁碎成大小石块,散落一地。

如果刚才头敲到那些石块的话……

好恐怖。

对紫苑而言,他从没看过这样的景象。

NO.6当然不会有废墟。那里的建筑物全都配合用途,以效率及机能为第一考量建造而成。

像这些历史悠久、受风吹雨淋、四处崩塌的残骸等,眼前的景象就如同梦境,并不属于现实。

紫苑吸了一口气,再度缓慢地环视四周。

一阵风吹了过来。废墟依旧是废墟,快要崩塌的墙壁又掉了一部分下来,响起微弱的清脆声响。

「老鼠。」

紫苑出声叫。

他并不是要求援,只是想叫叫看而已。

「你在吧,出来吧。」

「你的第六感还满准的嘛。」

头上响起声音。

紫苑一抬头,看到老鼠就坐在几公尺高的窗边。

虽然说是窗,但是也只有窗框而已。长方形的黑色框框,好像陆续崩塌的墙张着嘴尖叫。

老鼠从数公尺高的地方跳了下来,落在柔软的土壤上。

「你的动作真敏捷。」

「能得到陛下您的赞美,真是小人的光荣。」

「厉害,你逃命的速度也很快。」

老鼠耸耸肩,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已经会挖苦我啦。你也很厉害嘛,长大了喔。」

「走一趟那个市场,就增加了十年的经验。」

老鼠的手在紫苑眼前挥了挥。

「差点被枪打死、被女人勾引、踢到死人、被男人看上。没错,对你这种少爷而言,的确可以匹敌十年。但是……」

「嗯?」

「你逃命的功力真的增加了,比遇到那个胖男人的时候,更加得心应手了。」

「你说『善后者』吗?」

「对,那个大叔看起来非常喜欢你,如果你真的被抓进去,我看情况就不妙了。」

「那就不要只顾着自己消失啊。」

「我不想卷入不必要的纠纷。反正你也很顺利地逃出来啦。不过,那群人没那么容易放弃喔,你那么引人注目,皮绷紧一点啊。」

「感谢您的忠告,陛下。」

「唷,回嘴的速度也变快罗。」

这次老鼠只有发出轻微的声音,笑了一笑。那只皮包骨的狗慵懒地趴在地上,左右摇晃着尾巴。

刚才市场的喧哗彷佛一场梦。这个地方寂静无声,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瓦砾堆吸了进去。

「老鼠,这是什么地方?」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原本应该是大型建筑物……」

「是饭店,这里是饭店。对面还有医院,隔壁应该是剧院吧……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饭店、医院、剧院……

「那这里真的曾经是一条很繁荣的街道耶。」

「应该是吧,我不知道所谓繁荣的街道是什么样子,不过至少这里以前不是到处看得到尸体的一个地方。」

「以前?」

老鼠凝视着紫苑的眼睛。

「在NO.6出现以前。」

紫苑并不惊讶,他早就料想到了。

他的手握起拳头。

「我们上的第一课,就学到NO.6成立的经纬以及本市的历史……」

「是喔。」

「老师告诉我们,上一世纪末,世界各地爆发大型战争。在我们出生之前,因为人类大量使用化学武器和炸弹,导致大地荒芜,气候条件明显恶化,不管是否是发生战争的地方,除了少数的例外之外,几乎所有土地都失去了让人类赖以生存的

条件,牺牲的人愈来愈多。生存下来的人类发誓再也不战争,然后在仅存的例外之地,建造了六处桃花源,NO.6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你们是这么学的啊。」

「嗯。」

「你一直都深信不疑?」

「我一直认为那是事实。」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你不认为NO.6是个理想的城市吧。」

「对,我说过。」

「那是随便说说的吗?」

「不,那是我的真心话。只是在遇见你之前,我还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直到认识了你……我才发现的。」

没错,认识老鼠之后,紫苑才发现、才听得见自己内心嘎吱作响的声音。

他一直觉得喘不过气来。

NO.6几乎不缺乏任何东西:丰富的食物、温暖的睡床、完善的医疗设备,这些都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更别说那些在两岁的时候,被市府的健诊制度认定为最高层级、能够入住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的人了。政府在各方面都为他们准备好了最高级的环境。

在紫苑十二岁生日那个台风夜,遇到老鼠之前,他的周围也全都是最高级的东西。然而那一天,面对窗外风雨交加的景象,紫苑感受到的是让他全身热血沸腾的破坏冲动。

紫苑闷得快受不了了。就像被囚禁的动物冲动地撞击栏杆,想要逃走一样,紫苑也想从包围着自己的无形栏杆中被解放。

他内心最深沉的潜意识开始对他喊话:

这里很虚伪。

在这里什么都能得到。

但是却什么都没有。

在这里无法生存。

所以快逃。

去破坏吧。

尽情地破坏吧。

破坏什么?

一切。

一切?

当那个声音跟老鼠丢出来的话重叠时,紫苑才发现:

我不知道真相,什么都不知道。

老鼠的视线避开了紫苑。他转身背对紫苑,但是紫苑却抓住他的手。

「老鼠,告诉我吧!」

告诉我真相吧…

不要谎言、没有敷衍,请告诉我神圣都市NO.6真正的模样吧。

老鼠粗暴地甩开紫苑的手。

「我不是你的保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靠自己的力量去发掘。」

紫苑的手再度被甩开。

不管他再怎么试图恳求,一样被拒绝,老鼠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但是他仍然不断地伸出手。

那条瘦狗靠了上来。虽然全身是骨头,但是仍然温热,非常温热,是活生生的生物所拥有的温热。

「你该不会在同情我吧?」

下垂的淡咖啡色耳朵动了动,看起来像是在笑。瘦狗走到开始向前走的老鼠身旁,老鼠轻轻地抚摸它的头。

「你对狗很温柔嘛。」

「因为狗不像你一样爱依赖人。」

「但是狗不会缝。」

「什么?」

「伤口啊。急救箱里还有缝合工具啊,如果你又受伤的话,我会好好帮你缝的。」

「喔,你说那个令我冒冷汗的小手术嘛,那还真多谢啦!我有好一段时间,天天都梦见你当时的表情!」

「我的表情那么好看吗?」

「你要下针的时候,居然在笑耶!一脸高兴到受不了的样子。每次一梦到,我就会惊醒过来。」

「因为我有生以来没做过缝合手术嘛。我还记得当时我很兴奋。对了,线是你自己拆的吗?」

「当然!比熬汤简单多了。」

「有痕迹吗?」

「有,但是不能给你看。」

「小气鬼。」

小心脚边!老鼠大叫。

「从这里开始有楼梯了,我们要上楼了。」

夕阳西下,夜幕低垂。

跟墙壁一样半崩塌的楼梯,缓缓地往右弯,一直延伸到上方。

这里还有天花板,原本应是漆成白色,现在虽然斑驳脱落,但还是处处可看到残余的白色痕迹。楼梯的平台上方还留着水晶灯,而且让人惊讶的是,水晶灯几乎是完好无缺的。

「这里以前……真的是饭店吗?」

「现在也是。」

「什么?」

「现在还是当饭店在使用。」

「怎么可能。」

两人走上阶梯,那是一个宽敞空旷的空间,也许原本是饭店的大厅。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镶着玻璃,虽然上半部已经破碎,玻璃散落一地,但下半部还是完好的,还有褪色残破的厚窗帘沉重地吊着。

长春藤纵横紧密地附着在墙壁上,大概是从毁坏的窗户玻璃窜进来的。藤蔓攀爬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微血管,地面上还有厚厚的一层落叶。

在渐渐漆黑的室内能看到这么多东西,全都拜一束微弱的光线所赐。正中央的石桌上,有一盏蜡烛在燃烧着。

「老鼠,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是蜡烛的味道吧。」

「不,不是,不是蜡烛……是一种野兽的味道……」

老鼠笑了出来。

「你真的愈来愈厉害了,连嗅觉都变得这么敏锐。接下来,也要锻链一下视觉喔。你看。」

「啊……」

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处,有影予在动,但那并不是人类。有四只脚、竖起来的耳朵,以及威吓的低吼声。

「是狗。」

那是一只高大的狗。全身覆满茶褐色的短毛,带着狰狞的眼神,低声咆哮着。紫苑不自觉地往后退。

「不只一只喔。」

老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愉快的感觉,他在享受紫苑的反应。

紫苑虽然想回瞪他,却没有那个余力。

在最前面一只的后面,还跟着好几只体型和毛色都不一样的狗,一只只从黑暗中现身。它们不像宠物狗,每一只都脏脏的、带着凶恶的目光,露出可怕的獠牙。

「这里是野狗的巢穴吗?」

「也许喔。你打算怎么办?逃吗?拖拖拉拉的话,可能会被它们喀光喔。」

褐色的狗慢慢地接近紫苑。

狗儿已经不再低吼,不过它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视线仍然紧盯着紫苑,一步步地靠近。

紫苑也凝视着那双和狗毛同样褐色的眼睛。紫苑感受到在狰狞凶猛的眼神背后,竟带着一股沉稳。

是理性吗?

紫苑弯下腰,跪在地板上。穿着牛仔裤的膝盖下,传来玻璃碎片的声音。

老鼠依旧走动,但是紫苑却一动也不动。他跪着凝视狗儿。

狗不动了。

它停在紫苑的面前,然后舔了舔紫苑。用它淡粉红色的舌头舔了一下紫苑的鼻头,然后当场趴了下来,打起哈欠。

其他的狗也开始有所动作。有的互相舔来舔去,有的趴下来睡觉,有的到处嗅着,似乎丝毫不在乎紫苑的存在。

「面试通过罗。」

紫苑抬头看着老鼠,笑了起来。老鼠则是不爽地咋舌,偏头不理紫苑。

「你不怕野狗吗?」

「怕啊,但是野狗不会点蜡烛。」

「哼,你根本连真正的蜡烛都没看过。」

「我现在看到啦。比我想像中还亮。对了,老鼠,这里有人住吗?」

突然响起一阵笑声。笑声回荡在废墟之中,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欢迎光临,客人。」

的确是人的声音,却没有看到人。

声音回荡在这个空间,无法确定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四周飘荡的嗡嗡响声令人有些头昏。

「你玩够了吧。」

老鼠捡起脚边的一块石砾,朝着刚才狗群出现的黑暗处笔直地丢过去。石砾看似被吸进黑暗,却锵地一声,传回扎实的声响。

「危险啊。」

这次,那个声音不再飘散,集中在一点传进紫苑的耳中。

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黑暗中亮起了火光。

「你打招呼的方式未免太粗暴了吧,老鼠。你真的很没有礼貌耶。」

「因为你的欢迎方式也没有礼貌啊。」

一个拿着烛台的人影从狗群中走了出来,在闪烁昏黄的烛光中,他的轮廓看起来有些飘渺。

不论是长到腰际的黑发、眼睛,膝盖部分彷佛被撕裂般残破的长裤,或是宽松的上衣,清一色全是深黑的,肌肤则是褐色。

男的?女的?

紫苑无法分辨。

尖尖的下巴及圆圆的眼睛,让人联想到小型的曙齿动物。这个人身材矮小,只到紫苑的肩膀附近。

「他是这里的居民,我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我们都叫他借狗人。」

「借狗人?」

「就是那个意思,以租狗为生。多多指教罗,紫苑。」

借狗人笑了起来。

紫苑非常惊讶。

「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我的耳朵很灵的。只要有狗在,我就能轻易获得这一带的情报。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踢了『善后者』的胯下一脚,逃到这里来。这家伙都告诉我了。」

瘦弱的狗在借狗人的旁边摇着尾巴。

「你能跟狗说话吗?」

「除了人类之外,其他动物我大概都有办法沟通。如果你想要情报的时候,请务必来找我。」

借狗人笑着伸出手。他的手上戴着一只相当宽的银色戒指,在褐色的手上格外醒目。

「请多多指教。」

紫苑也伸出手。

好久没与人握手了。他一直在逃、被怒骂又老是跌倒。只有借狗人的笑容像小狗一样友善。

突然,手心一阵刺痛。

「啊!」

紫苑急忙抽回手。

一看,食指的根部附近有一个点状的伤痕,血不断涌出,变成一道红色的血筋,流向手掌心。他觉得手指前端麻痹了。

借狗人朝着天花板嘻嘻地笑着。

「你干嘛啊!」

「他问我干嘛?哈哈,我好惊讶。随便就伸出手来跟人握手,还问我干嘛,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借狗人伸出自己的手心给紫苑看。他轻轻地弯起手指,戒指的正中央射出几厘米的针,只要张开手,针又会自动收回去。

「这是古时候用来暗杀的小道具,真正的用法是要在针的前端涂上毒药,不过我什么都没涂,请放心。」

紫苑用力按着手指的根部。

他舔舔干燥的嘴唇,问借狗人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唷,接着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借狗人望向沉默站在旁边的老鼠。

「你完全没教这家伙如何在这里过日子的方法吗?」

「那又不是我的义务。」

「不是你把他捡回来的吗?这么不负责任,怎么行呢?既然捡回来了,就得好好照顾啊,改天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是吗?」

借狗人又笑了。

「不行的话,就拿来食用好了。还是说这家伙……」

借狗人看向紫苑的头发。

「他的发色真有意思,有什么内情吗?」

老鼠扯动嘴角笑了笑,简短地回答说:

「内情多到跟你的狗一样多。」

「我听说你养了个年轻男人,原来是真的。」

借狗人一脸严肃,用一种毫不客气的眼神从头到脚看了紫苑一遍。

突然,那只瘦弱的狗站了起来,低吼了一声。

黑暗处有两团棕色肉块滚了过来。是幼犬,大概一、两个月大吧,两只小狗狗都只有鼻子跟尾巴前端是白色的。

瘦狗躺了下来,露出腹部。腹部垂着乾扁的乳房。两只小狗仔紧紧地吸住下垂的乳房,圆圆的屁股左右摇晃。

「哇!是小狗狗耶。」

紫苑轻轻地抚摸小狗的背,小心翼翼地不打扰到它们吸奶。

「老鼠,好好玩喔,毛茸茸的耶,你也来摸摸看吧。」

「不了。」

「可是你看,是小狗狗耶。原来是这样,你当妈妈了啊。现在还在哺乳嘛,真辛苦耶。」

借狗人皱着眉头,感觉很思心地退了半步。

「这家伙有病吗?真的在跟狗讲话耶,是不是有点秀逗啊?」

老鼠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天生的。」

「天生的?你为什么要照顾这种古怪的家伙?」

「所以我说有内情啊。而且,别看他这样,其实他还满灵巧的,还会简单的缝合手术。」

「不管他会什么,我对这种人都敬谢不敏,怎么看也只会碍手碍脚而已。」

「说得一点也没错。对了,帮我调查了吗?」

「当然。工作我是不会马虎的,到楼上去吧。」

借狗人换只手拿烛台,走回刚才藏身的黑暗当中。

那里也有楼梯,同样是缓缓地弯曲,往上延伸。崩塌的程度比第一次爬的楼梯少,至少在人能行走的宽度里,瓦砾都已经清除干净了。

「啊!……」

楼梯的尽头是一条细长的走廊。

角落里窝着几个人,旁边还有狗。两只毛茸茸的白毛狗靠在那些人旁边,彷佛在保护着他。仔细一看,走廊上到处都有狗跟人缩在一起。

「这些人在做什么?」

借狗人回头回答说:

「他们是我的客人。」

「客人?」

「这里是饭店啊。以前是,现在也是。不过以前是正式的饭店,现在则是以些许的金额,提供没地方睡觉的家伙一个睡觉的地方。我也有床喔,只要出钱,我就会准备好。」

「那些狗呢?」

「是我租给他们当暖炉用的。愈晚天气会愈冷,跟狗一起睡很温暖喔,至少可以不用冻死。」

「原来如此,所以你叫借狗人……」

「狗还有很多其他的用途啊。它们会帮忙蒐集情报、可以看门,甚至帮忙搬行李,什么都做。一定比天生秀逗的你好用多了。」

老鼠发出嗤嗤两声。

「那是我的台词。」

走廊的尽头有一道木制的门。

那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而且天花板异常地低。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张圆桌。

借狗人将烛台放在桌上,接着摊开一张老旧的地图。

「老鼠拿到的这张地图,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东西。这里是我的饭店,LK3000的确是这一带的地址。」

「在这张地图上,并没有记载拉其公寓的位置,所以,我拜托借狗人帮我调查。」

老鼠的手指轻轻地在地图上游动。

虽然是很简单的动作,但是却很优美、非常高雅,似乎是已经盘算过,以被人观看为前提的动作。

「干嘛?」

老鼠不解紫苑的视线。

「不是,我有时候觉得你的举止很优雅。」

「什么?」

「你的动作好美,害我都看傻了。」

借狗人看看紫苑,又看看老鼠。

「在本人的面前,请不要说那种话好吗?老鼠,这家伙真的超级天真,你跟他在一起不会有问题吧?」

「目前还好。」

「紫苑,你没问这家伙从事什么工作吗?」

「我不知道。」

借狗人向紫苑伸出手。

「给钱我就告诉你。贩卖情报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我没钱。」

「没钱?老鼠一毛钱也没收?」

借狗人眯起眼睛。

「一头奇怪的头发、超级天真、不懂怀疑就轻易跟人握手、身上一毛钱也没有……老鼠,你在哪里找到这家伙的?」

「你觉得呢?」

「我在问你耶。」

「给钱我就告诉你。」

「开什么玩笑,你才要把该付的赶快付一付!」

老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的皮革袋子。

「我用这个付。」

老鼠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在地图上,那是一只灰色的小老鼠。

「这是超小型机器鼠。内建影像用及声音用的识别收录感应器,还附超小型太阳能电池。充电一次可以活动三十六个小时,具有自动到处活动、蒐集情报的功能。连狗狗无法进去的地方,也能充分利用喔。你不是一直很想要一只吗?」

借狗人无言地点头。

他用力地点头,就像小朋友一般地点头。

「这个……真的要给我?」

「给你啊。如果你的情报值得的话。」

老鼠将机器鼠收回袋子里,轻轻地握着。

借狗人说话开始有点变快了。

「好,那我就从结论开始说。并没有什么叫做拉其的公寓。」

「就这样?」

「怎么可能!虽然没有,但是有别的东西叫做拉其公寓。」

「拉其公寓是?」

「报纸。拉其公寓似乎是报纸的名称。以前有家报社就叫这个名字,那家报社就在这间饭店的后方,后来倒闭了,变成停车场。那是在这张地图完成以前的事情,所以在这张地图上找不到。」

「那拉其公寓3 F代表什么呢?」

「也许是指那家报社的三楼……」

「也许是?」

「我不知道,我实在无法调查出二十几年前就已经倒闭的报社三楼有些什么……你们就直接去问关系人吧。」

「关系人!」

「对,我查到一名跟拉其公寓有关系的人的地址,而且这个人跟NO.6之间还有着很耐人寻味的关联喔。你们听好……」

老鼠往前倾,紫苑也屏息聆听。

NO.6笼罩在鲜红的夕阳中,没有比晚秋的夕阳更美丽的景色了。

男人满足地叹息着。

这风景怎么会如此美丽、如此祥和呢!

几天前,森林公园里的红叶与常绿树还展现完美的对比,如今树叶凋落的树木却开始醒目了。

这片景致为了迎接冬天的到来,展现恬静之美。

收集科学的精髓,管理自然环境,最佳的理想都市即将完成。这些雀屏中选的人在这里出生、成长,然后老去,他们是最幸福的了。

这里没有任何灾难,连偶尔会造访的台风,也变成了丰富的自然水源,滋润着从东延伸到南的农耕畜牧区。

就差一步了!就差一步,这块神圣之地就要完工了。只有被选中的人才有资格居住的桃花源……就差一步了。

「你真的很喜欢从这里看出去的风景耶。」

男人的背后传来一阵含着笑意的声音。

「你不觉得从这里看景色很美吗?」

发出笑声的男人静静地摇摇头,表示否定。

这个男人穿着白衣。

「我比较喜欢显微的世界。细菌、神经元、巨噬细胞、病毒……讲到病毒就进入了奈米规格的世界了,只能用电子显微镜才看得到,很美喔。真正美丽的东西,是无法用肉眼看得到的,肉眼捕捉得到的东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从年轻时就一直是这个论调。」

「这是我不变的主张。」

「晚餐前后来一杯浓郁的咖啡,这个习惯也没改变过。」

「没错,这是不变的习惯。」

男人们相视而笑。

他们已经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对方什么地方改变、什么地方不变,他们都了若指掌。

「对了,你打算怎么做?时机应该成熟了吧?」

男人拿起自己专用的咖啡杯。拥有调节功能的咖啡杯里,咖啡总是保持着刚煮好的香气与热度。

白衣男轻轻地舔了舔下唇,这是他在思考事情时的习惯。

「样本的回收……」

「是活样本的回收。」

「对。尸体样本我们已经回收了几件,但是还不够,我希望能再多一些。」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来想办法。你要多少?」

「我会依照性别、年龄及病历等各种条件,向你提出想要的样本数量。」

「好。那活样本方面呢?要不要开始准备回收了呢?」

「不,再等一会吧。」

「为什么?」

「回收回来的样本资料还不完全,我现在正在进行分析以及资料整理,我想先充实这一块。」

「你这次花的时间真长,很难得喔。」

「如果能公开做的话,那当然没问题。但是要秘密进行这么大的计划,当然需要加倍的时间,你要谅解。本来就要在建立尸体样本完整的资料库后,才能进入活样本的阶段。那件事是突发事件……我必须调查为什么会在那个阶段发生,很花时间……」

「我了解,我并没有焦急。你就仔细、慎重、完善地进行吧。这关系着NO.6将来的基础。对……这是最后一块拼图。」

「是为了让NO.6在真正成为神圣都市的最后一块拼图吗?这样啊,向伟大的领导者乾杯!」

白衣男这么说后,便轻轻举起咖啡杯。

「那我就敬你杰出的大脑吧。」

男人也举起杯子。

短暂的沉默后,白衣男以略低的声音问:

「不过,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东西?」

「活样本的回收。不是听说老鼠跟他在一起?」

男人将咖啡杯放下,伸手抚摸自己的嘴唇。

「不过是一只老鼠而已,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把老鼠也活捉回来吧,我很有兴趣。」

「你想解剖他吗?」

「活体解剖吗?这主意也不错。我想要调查他身体的每一寸。但是,在这之前……还是样本优先。」

突然,白衣男站了起来,无言地在厚重的地毯上来回踱步。

大大地将手背在身后,缓慢地来回踱步,这是他从很久以前就有的坏习惯。

男人一边用眼睛追着高大白衣男的动作,一边往执行公务时所坐的椅子坐下,并往后靠。

「没错,样本的绝对数量根本不够,不够啦,大耳狐。」

大耳狐是男人年轻时的昵称。

沙漠里的狐狸,狐类中体型最小,却同时拥有狐类最大的耳朵。

长达十五公分的耳朵,具备有效散发体温的调节功能,而且听觉超群,连在沙上跳跃的蚱蜢的脚步声,它都能听得到。

不过,听说大耳狐虽然外表可爱,但是却极具攻击性。

男人并不太喜欢这个昵称,已经好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他也很久没用过这个昵称,他几乎快忘了。但是,现在听来却没有当年的厌恶感,甚至觉得有点怀念。

大耳狐,沙漠里的狐狸。

不赖。

「活样本的数量也不够。也许至少再准备两、三具会比较好。但是,很难吧……」

白衣男喃喃自语,来回踱步的速度也愈来愈快。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他甚至没发现自己叫男人大耳狐了吧。

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自己研究、自己思索、自我满足……

他只在乎自己,对外界几乎没有兴趣,也毫不关心;他也不沉溺于权力、财富或女人。他不需要活着的信仰、理念、良心。他空有出类拔萃的头脑,但内心却很荒芜……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够利用。

男人朝着来回踱步的白衣背影微笑。

——不需要有心。就算有,也只需要对我的忠诚就够了。

白衣男停下来了。

「大耳狐,还是再做一个活样本吧。这次我想要母的。也许很难。在这个阶段还很困难……所以我觉得要尽早做准备比较好。」

「试试看吧。」

「失败的可能性很高……」

「为了进步,失败与牺牲也是必要的。没关系,我们一定能战胜失败,获得最后一块拼图。」

「没错。」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想你可能没有兴趣,不过我今天准备了羔羊料理,还准备了最高级的葡萄酒。」

「餐后的咖啡也准备了吗?」

「当然。不过,你至少在吃饭的时候可以把白衣脱掉吧?」

男子轻轻地拍了拍白衣男的肩膀。然后,又望向窗外。

完全透明的厚玻璃外,星星已经开始闪烁了。

「就是这里。」

老鼠停下脚步。

这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公寓。跟刚才的废墟相比,虽然还看得出建筑物的样子,但也岌岌可危。

建筑物还依稀看得出当年些许的磅砖气势,如今,大型拱门和红砖瓦的墙上也免不了爬满长春藤,东塌一块、西掉一片,荒凉不已。

老鼠用下巴指指上面说:

「上面有人。」

三楼正中央的窗户里光线明亮。

就明亮度来看,光源应该是电灯。

原来这栋建筑物还有电力供应。

他们推开木门走进去。一楼跟二楼都没人的样子。楼梯也是木制的,每踏上一阶,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如果借狗人的情报正确的话,前拉其公寓记者就住在这里。

他们爬到三楼。光线从布满灰尘的木造走廊一角透出来,照亮了几个东倒西歪的玻璃空瓶。

不需要捡起来看,也能猜出那些是什么瓶子,因为四周飘着强烈的酒气。走廊一角的暗处,有堆积如山的纸堆和一些倒了的空罐子。

只有透露出光线的那一道门既不肮脏也无损毁,只是有些老旧。老鼠压住紫苑正打算敲门的手。

「怎么了?」

「嗯,气氛……有点怪。」

「啊?什么气氛?」

紫苑话还没讲完,房间里就传出哀号声。

是男人的声音,紧接着是家具倒塌声、尖锐的怒吼声、玻璃被摔碎的声音。

「不太妙,紫苑,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里面好像正在忙,要先撤退吗?」

「怎么可能。」

「说得也是。」

房内再度传来激烈的撞击声。

一个粗犷的男声喊着:「救命啊!」

老鼠制止正打算冲进去的紫苑,伸手推开门。

房内很明亮,有一盏很大的灯,是紫苑来到这里之后看过最明亮的照明,清楚地照亮了房内的景象。

窗边有一张大桌子,墙壁旁放着一张布制的粗糙沙发,地板上到处是成堆的纸张及书本等等,有的堆成一座小山,有的散落一地;不过,这都是他们后来仔细观察房内才发现的。

一开始,紫苑越过老鼠的肩膀看到的是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

男的虽然有穿裤子,却裸着上半身,而女的则穿得一身黑,齐肩的头发也很黑。

女的骑在男的身上,上衣的下摆卷了起来,开衩的裙子下露出大腿。女人的身材肉肉的,脸蛋、鼻子跟眼睛都是圆的。表情非常难看。

女人举起右手。

「救命啊!」

男人叫着。

紫苑发现女人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

老鼠轻轻地嗤了一声。

「你这个人渣!」

女人也叫着。

就在同时,老鼠无声地移到女人身旁,一把抓住女人高举的手,不发一语地扭掉她手上的刀子。

刀子掉落在地板上。

紫苑赶紧捡起刀子。他看到红色的刀套掉在一角,反射性地抓起它,把刀子收进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干嘛啦!」

被老鼠拉下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的女人又叫了。

「大姊,没事玩这种玩具很危险喔。」

「不用你管!这关你们什么事啊?这种乱搞女人的废渣,死了算了。」

女人趴在地板上哭了起来。

拿着刀的紫苑就这样俯视着她的背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紫苑的人生经验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老鼠单脚跪了下来,轻轻地拍打她的背,轻声细语地说:

「不要哭。不,哭一场也好,你就尽情地哭吧……这样会比较舒服。哭吧……」

老鼠轻声的呢喃彷佛深切温柔的摇篮曲,如同在地下室听雨,语声虽然低调却能渗透心灵。

紫苑知道女人的情绪正随着老鼠温柔祥和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但这些特质完全没有出现在老鼠的目光中。他快速地环顾整个房间,将视线停在上半身赤裸、还喘息着的中年男子脸上,然后看了一眼呆在旁边的紫苑。

紫苑往前踏出一步。

「请问……您是力河先生吗?以前曾在拉其公寓报社任职过的力河先生?」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拿起沙发上的衬衫穿。男人并不肥胖,但是肩膀跟腰上都有赘肉。右边的肩胛骨下方,还有一道斜斜的白色伤痕。

「是不是找错人了呢?我们听说来这里就能找到力河先生。」

「你们没找错。」

回答的是女人。

她的脸上布满泪水、汗水跟鼻涕,一片湿答答的,但是她已经哭完了。

「这个大骗子、窝囊废就叫那个名字。以前是报社的记者,现在为了赚酒钱,只能出版一些恶心的黄色杂志,是一个没用的男人啦!」

「被这个没用的男人要求分手,变得歇斯底里的人,不就是你吗?」

男人,也就是力河恶言相向。

「你还敢说!先说要结婚的还不是你!」

「就跟你说后来有一些内情,所以不能结婚了嘛!」

「是什么内情?」

「就是……那个……」

「如果要撒谎的话,先想好之后,再撒个高明的谎吧!别把我当白痴耍!」

被自己所说的话煽动,女人再度激动了起来。她深呼吸调整自己激动的情绪,突然冲向紫苑。

「把刀子还给我!」

「不,不行,请不要这样,太危险了。」

「我叫你还给我!什么内情嘛,如果真有内情,你就说说看啊!可恶,我要杀了你。」

「都说很危险了嘛。」

老鼠站了起来,跨了一步走到力河的旁边,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说:

「爸爸,就是这个人要当我们的新妈妈吗?」

女人吓呆了,嘴巴半开,眼皮眨了眨。

「爸爸?」

老鼠点点头,笑了,热情地笑了。

「对,我们是他的儿子。」

「你有儿子……我从没听你说过!」

女人的声音变得有点嘶哑,力河则是不断地眨眼。

「我爸爸跟妈妈很久以前就离婚了。但是,上个月先母去世……从今天起,我们要跟爸爸一起生活……我们听说爸爸有喜欢的人了,不过爸爸说,既然我们要跟他生活,他也只好放弃再婚了,就我们父子三人过日子,对不对,紫苑哥哥?」

「啊?」

「我们是来投靠爸爸的,对不对?」

「啊?喔……嗯,没错,我是这个人的儿子,你好。」

力河不断地假咳着。

「没错,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我必须要抚养他们……我必须要独自抚养两个男孩,生活会愈来愈困苦,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啊。我爱你,非常爱你,但是,这两个家伙需要父亲……我不能要求你当他们的母亲……所以也只能跟你分手了,对不对?」

「原来是这样……」

「嗯……是啊。」

女人拨了拨头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

女人再度拨拨头发,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及皮包。

她看着紫苑,有点讶异。

「你的发色真特别耶。假发吗?」

「呃,不……因为一点内情……」

「又是内情,你们父子还真喜欢内情耶。算了,这样的话,我就跟你分手吧。有两个孩子的中年男子,我可是敬谢不敏。」

女人挥挥手。

「再见,跟你在一起很愉快。」

门关上了。

紫苑手中的刀子也在同时掉落。他紧张得手掌心都是汗。

力河翻起倒地的椅子,收集打破的杯子碎片。杯子里原本可能装了酒,洒在地板上的痕迹带着令人胸闷的强烈酒臭味。

「真是的,大吵大闹的,什么很愉快,到最后还逞强,她明明也没辙了嘛,真受不了。」

力河看看紫苑,又看看老鼠,抿嘴一笑。

「先谢谢你们替我解围了。」

力河有着健壮的肩膀跟身材,鼻梁很高,非常适合蓄胡。五官虽然不是很匀称,但也不丑。神色让人同时感受到开朗与荒废、强韧的意志与狡猾。

「不过,对一个剧场的当家小生而书,刚耐才的演技好像算不上高明喔,伊夫。」

老鼠捡起地上的刀子,淡淡地笑了笑。

「你认识我啊。」

「我是你的粉丝啊,上礼拜的表演我也去看了。」

「抱歉,上礼拜我没登台喔。」

「是吗?我本来想在敝社这期的杂志上刊登你的专访,所以去找剧场的经理,可是三、两句就被拒绝了。」

「这种杂志也难怪会被拒绝啦。」

老鼠的手随意地翻着杂志。

杂志的封面是全裸女子的照片,整体看起来有点朦胧。整本杂志刊登的东西都差不多,全裸女子、半裸男子,充满猥亵与煽情的粗糙杂志。

「对年轻人来说很有用,从避孕的方法到把妹的手段都有,内容丰富。」

「我看你也得刊登如何漂亮地跟女人分手的专题报导啊,大叔。」

老鼠丢开杂志,力河则是耸耸肩。

「你嘴巴满毒的嘛,伊夫,我还以为你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咧。」

「一个被女人压在地上哀哀叫的男人,好像没资格说我。」

「我喝醉了,而且她突然冲上来……没想到她会拿刀。」

紫苑往前踏出半步。

「伊夫?那是你的本名吗,老鼠?」

「怎么可能,不过是工作用的艺名罢了。」

「你是舞台剧演员喔……」

「没那么高级,只是比这种杂志稍微好一点的东西罢了。」

「是喔……对喔,难怪你说话的方式跟动作会那么优雅。」

黑暗的舞台上,聚光灯打在一名演员身上。他吸引了观众的目光、听觉及全身上下的神经,时而悠然自得地带着难以言喻的优雅声音,时而如同匍匐前进的风一般,带着震撼人心的声音。

老鼠突然出声。

「你在想像什么啊,紫苑!是这一带的剧场喔,在这里生活上稍微有点余力的人,为了消愁解闷去看戏的地方。没有刺绣的舞台布幕,也没有像样的服装和设备,表演的大多是即兴的歌曲与舞蹈而已,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

「但是,能消愁解闷不是吗?好厉害。」

「啊?」

紫苑双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老鼠。

在过去这几个小时内,紫苑经历了足以与过去的人生见闻匹敌,不,应该说更胜过去人生见闻的体验。

当然,这只是一小部分,但也足够让他体会到要在这一天、这一时、这一瞬间在这里生存下去,是多么困难又多么严酷的事情。

这里的人们在困苦的生活中,偶有余力就会聚集到老鼠所在的舞台,紫苑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看表演并不会满足腹欲,也无法解渴,但人们还是希望简陋舞台上的故事能够帮助他们忘记忧愁。

在那里他们拍手、流泪、欢笑、喧哗吵闹。死神不知何时会找上自己,然而,还是要享受活着的乐趣,要更享受活着的当下。

「老鼠,我觉得你好厉害喔。」

老鼠叹了口气:心里变得有点不高兴,立刻皱起眉头说:

「你够了吧?少在这里发表什么高谈阔论了,你根本没看过舞台表演。」

「是啊……在NO.6,基本上是不允许学生看舞台剧的。」

「我想也是,特别是像你这种被认定为最高层次的菁英,不管是看的东西或是阅读的东西,全都受到严密监控……不过,你们大概也没发现被管制了吧。」

「NO.6?」

正打算点烟的力河突然停止动作,

「喂,等等,这个戴假发的小朋友是从NO.6来的?怎么可能。」

「就是有可能啊,而且这家伙并没有戴假发。」

「那是新上市的帽子吗?现在流行这种的喔?」

「不,这是真的头发……有一些内情。」

「喔~~我最喜欢听内情了。如果你真的是从NO.6出来的话,那这内情可就不简单了。告诉我吧,包括那头白发的来由。」

老鼠坐在桌子上,摇晃着双腿。

「闻到什么了吗?大叔。」

「你说什么?」

「你的鼻子在动喔,是不是闻到好题材的味道啦?」

力河压住自己的鼻子。老鼠继续嘻嘻地笑着。

「就像肚子饿的野狗闻到食物味道的鼻子。一边闻,一边抽动,鼻孔变大罗。」

力河的眉头都皱在一起了,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快感。

「伊夫,我刚才也说过了,看来我真的误会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新好男人,没想到居然是个这么会口出恶言的小鬼,真让我失望。」

「你不是我的粉丝吗?」

「不再是了。真是的,调侃大人很有趣吗引」

「火蓝。」

老鼠轻声说。

力河的动作再度停止。

「你们认识叫这名字的女人?」

开始出现中年肥胖徵兆的男人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喉结上下蠕动。

「你们认识火蓝啊……你们是她的朋友吗?」

「她是我母亲。」

力河似乎一时无法理解紫苑说的话,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母亲?」

「我呢……呃……我叫紫苑,是火蓝的儿子。」

「儿子……火蓝的儿子吗……你爸是谁?」

「不清楚。」

「不清楚?你完全不知道吗?他死了吗?」

「不是,听说我出生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所以我一直跟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一次也没见过我父亲。」

老鼠又笑了。

「该不会有可能是你的儿子吧?」

「不……怎么可能……等一下喔,你说你叫什么?」

「紫苑。」

「紫苑……紫苑啊。是火蓝喜欢的花的名字。啊……紫苑,你等一下。我先拿酒……不对,你喜欢什么?想喝什么?我什么都有。对了,到这边来,在这个房间比较好说话。」

力河敲敲沙发后方的墙壁,右手一按,墙壁便无声地滑向旁边。

「哇,,」

老鼠吹起口哨。

「指纹辨识系统耶,好时髦的装备,从外观完全看不出来呢。」

墙壁的另一头出现了一间豪华的房间,地上铺着地毯,有皮革制的沙发跟桌椅。嵌在墙壁上的暖炉里,火焰正在燃烧着。

「来,到这边来。我来泡咖啡。肚子饿不饿?我有好吃的派。」

听力河这么一讲,他们才觉得肚子饿,饿到空空的胃已经痛起来了。

「是什么派?我喜欢吃肉派。」

「没你的分。」

力河朝着老鼠挥手。

「真过分耶,连这个都有差别待遇啊。」

力河无视老鼠,消失在紧邻的小房间里。

没多久,飘来咖啡的香气。

「又有咖啡又有派,真想不到耶。」

从NO.6逃离出来之后,紫苑几乎没吃过什么奢侈品。

老鼠环视房内。

「是啊,意料之外的奢侈品。这个房间也装潢得太豪华了……看来借狗人打听到的情报是真的了。」

「如果是真的话……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

「我母亲曾跟我说过,她说我父亲没钱又爱玩女人,而且已经到了快要酒精中毒的地步……」

「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男人?」

「嗯,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男人……但,也是一个超级温柔又诚实的人。」

「说那什么话嘛,你妈还眷恋那个男人吗?」

「我不知道……但是跟她讲得很像耶。」

老鼠看向小房间的门,夸张地耸耸肩。

「我是不觉得他温柔又诚实啦,不过爱玩女人又快酒精中毒倒是真的。听你这么一讲,还真的觉得你们的眼睛有点像…… 不过这里无法做DNA监定,所以也无法断言……紫苑,你的脸色很差喔。」

「我还好……只是肚子太饿而已……」

「别逞强,换做是我,想到有那种爸爸,我也会觉得不舒服,也许会发烧呢!」

「发烧?你还好吧?」

力河将托盘放在桌上,上面放着咖啡、派跟装着威士忌的玻璃杯。看得他们口水直流。

「火蓝以前也非常喜欢派。她也喜欢面包跟蛋糕。」

「她现在也很喜欢,目前就靠卖面包维生。」

「卖面包……这样啊,原来如此。」

紫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你还记得樱桃蛋糕吗?」

「樱桃蛋糕?不记得……你想吃樱桃蛋糕吗?」

「不是,我母亲曾对我说,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我父亲喝醉酒,买了三盒樱桃蛋糕回来……而且每一盒里面都有一整个蛋糕,他们一起吃了蛋糕。」

力河拿起装有琥珀色液体的酒杯,眯起了眼睛。

「这样啊……火蓝有这样的回忆啊……只可惜我没有。我没买过樱桃蛋糕,也没跟火蓝吃过蛋糕,我甚至不曾住过 NO.6。紫苑,我并不是你的父亲。」

吞下派,老鼠戳了一下紫苑的肩膀。

「听到了没?太好了,紫苑,你安心了吧?」

「什么叫太好了?伊夫。」

「就是那个意思啊。」

紫苑拿出火蓝的纸条。

LK-3000附近,拉其公寓3F,不确定  火

「我是照着这张纸条找到这里来的。」

力河凝视着火蓝在匆忙下写的纸条。

「这是我……在逃离NO.6后没多久,母亲捎来给我的。她认为也许你现在还在这里。你跟我母亲是……」

「是朋友吗?」

这个问句卡在喉咙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到眼泪从力河的眼里滚了出来。

「火蓝……她没有忘记我……她还记得我……好怀念啊,是火蓝的字……」

低垂的头、健壮的肩膀都微微地颤抖着。

「喂,这位大叔真爱哭耶。都几岁的人了,真难看。」

老鼠再一次戳了戳紫苑的肩膀。

「罗嗦,我不能哭吗?你还不是常常在舞台上又哭又叫的。」

「那是演技啊。还是说你现在也在演戏?」

力河的泪眼瞪着老鼠,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从厚重的书架深处拿出一本相簿,抽出一张照片,放到紫苑的面前。

「火蓝跟我。」

年轻美貌的母亲穿着无袖的洋装微笑着,旁边站着比现在瘦很多、体型结实还留有少年面容的力河。

「几十年前的照片了,那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当时火蓝还是学生,她对我写的专栏很有兴趣,就到报社来找我。报社大楼的三楼是我工作的地方,那一天我刚采访回来,就看到她坐在那里。那天不但下雨还打着雷,但她还是专程来了……」

力河吸吸鼻子。

紫苑跟老鼠互看了一下,老鼠故意长叹了一声。

「大叔,你曾经做过报社记者吧?讲话能不能稍微有重点呢?也就是说,紫苑的妈妈跟你第一次见面是在拉其公寓报社的三楼,对吗?」

「没错,我们很谈得来……跟火蓝在一起很愉快。我想我爱上她了……那个时候NO.6并没有像现在一样封闭,往来是很自由的。虽然我还是一名新进的记者,但是我已经嗅到NO.6的古怪了。」

「嗅到了吗?原来大叔觉得那个城市古怪啊。你以前鼻子还满灵敏的嘛,不过现在应该已经失效了吧。」

力河瞪着老鼠的脸,表情微妙地扭曲着。

「伊夫,我是说真的,我真的是你的粉丝。我第一次去看你的表演时,你站在舞台中央朗读诗,我记得是韩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一八五四—一八九一,法国诗人。(醉舟(Le Bateau Ivre))是他的代表性长诗之一。)的诗……当时我立刻就迷上你了,被你的声音吸引了。」

老鼠舔了舔被派油弄脏的手指,跷起脚来。

「『不,我已流了太多泪!黎明令人痛苦,月夜总是残酷,昼如此苦涩,我麻痹在可悲的爱情中,沉醉不起。啊!粉碎吧!我的脊骨。让我葬身海底吧!』紫苑,你知道这个吗?」

「应该是《醉舟》的一小段吧。」

「厉害喔,很明显的成长唷。大叔,要不要我多念一段呢?」

「够了。那个舞台上的你非常棒,但眼前的你是一个令人讨厌又狂妄的小子,我真不想相信你们是同一个人,所以你给我闭嘴。」

「别生气嘛。」

老鼠放下脚,收敛起表情,声音也不再有抑扬顿挫。他发出平坦、低沉又稳重的声音,跟刚才完全不同。

「原本,包括NO.6在内的六个都市,都是以未来型样板都市为出发点建设的。因为战乱跟大量消费的化石燃料排放出二氧化碳,让气象频频异常。最初的出发点,是想在荒废的土地上寻找将来适于人类生活的方向,才建设了这些样板都市……本来是计划各都市寻找适合各自的地理条件,包括地形及气候等等,采用安全及可能量产的能量,来代替化石燃料及原子核能,并负责开发研究从奈米规格到宇宙规模等的科学技术。

「最终目标,是希望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不会受到威胁……没有战争、没有灾害,也没有疾病……NO.6是建造可以不被威胁、安稳地生活下去的世界的一步,也可以算是希望的入口。不过,我说的都是最初的构想。对不对,大叔?」

力河一口气喝光残留在酒杯里的威士忌,轻咳了几声。

「原来你会朗诵的不只是古典文学而已啊,伊夫。经理不知道你的本名、不知道你几岁,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只说你是突然出现的异乡人。但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流浪的表演者。真的很令人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

「以后再研究我吧。照这张照片的时候,还是人们深信NO.6是全人类希望的时候吧?但是你却怀疑了,我觉得你的鼻子很灵喔。」

「我当上记者的时候,NO.6已经开始出现变化了。一方面招募优秀的人才,充实研究机构,但是另一方面却开始限制情报的公开以及言论自由。我怀疑这样真的会成为一个理想城市吗……?没错,你这狂妄的小鬼说得没错,当时我的鼻子的确很灵,嗅到了还看不太清楚的东西。就在我还迷迷糊糊的时候,NO.6的防御墙渐渐扩张,愈来愈坚固,跟外部的往来变得愈来愈困难,最后没有市府的许可书,就无法进出。变化的速度非常快。像我这种记者,最后再也无法进出NO.6,报导及采访的自由轻而易举就被毁掉了……当然,我再也见不到火蓝了。老实说,不能见到火蓝,比不能采访还要让我痛苦。就这样,过了几十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四周全成了侍奉NO.6这个城市之用的场所:农耕、畜牧、森林,这里则成了垃圾桶;贫困、斗争、疾病、暴力,NO.6不要的肮脏东西全都集中在这里。我想你们应该不知道,这里以前根本不是一个叫做西区这么乏味的名字的地方,这里虽然不大,但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然而现在却被当成垃圾桶。什么希望嘛!听到神圣都市我就觉得受不了,根本就是一个到处撒毒的恶魔。」

「忘记最初的志愿,无止尽地堕落。原来人跟都市都一样。」

老鼠喝光咖啡,瞄了一眼讲完话的力河。

力河很不高兴。

「你那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堕落了吗?」

「你敢说你没堕落吗?」

紫苑看了看老鼠的侧脸,他发现老鼠在挑衅,而力河也接受他的挑衅。

「你想责备我成了这样的酒鬼吗?想责备我编什么全是裸体的杂志、整天泡在酒里,到最后还差点死在女人的手上吗?」

「讲话真酸啊,大叔,但是在这个地方,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生存下去的。」

「那是当然。」

「问题是这间豪华的房间、温暖的屋子和美味的食物,这些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到手的。我不认为区区的黄色杂志能为你赚到这么多钱……也就是说,你掌握了生财的好门路,对吧?」

老鼠微笑着,彷佛仲裁的神明般,那种傲慢又高雅的微笑。

「我听说NO.6的高官会定期偷偷到这里来。」

力河无言地动了动嘴巴。

「听说你会依照那些男人的要求,替他们找女人。我想你当记者时代建立的门路派上用场了吧。你从那些男人手中赚取高额的报酬,过着奢华的生活。那些男人都在刚才你自己设骂为恶魔的那个城市里,位居高官。你巴结奉承他们,从他们身上获得好处,啃食那些为了逃离饥饿及寒冷,不得不出卖肉体的女人。这不能算是堕落吗?」

力河的脸上失去了表情,他的模样平静得有些诡异,暖炉的火照得他的右脸红通通的。

「你从哪里……听到的?」

「狗告诉我的。」

「狗?」

「有一只狗听到你跟一个男人在楼下说着悄悄话。之后那个男人轻而易举地就从出入管理办公室的特别关卡开车进入 NO.6。能进出西区跟NO.6之间的人并不多,只有携带高官用特殊证明卡的人才有资格,如果不是的话,就会在关卡被炸毁。」

紫苑非常惊讶,真的好像在看舞台剧一样。被火焰染红的男人脸上,完全看不出表情。

突然,男人开口了。

「那么,你要加入吗?」

「加入?」

「NO.6是一个很无聊的地方,甚至不允许堕落,是一个不容许乞丐和妓女存在的地方。大家都觉得厌倦了,所以才会跑到这里来撒钱玩女人,确认自己属于特权阶级;玩够之后,再回到无聊的地方。这些人就是我的客户。」

「生意兴隆,不错嘛。」

「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那些人的欲求像个无底洞,不断有新的要求,一下要褐色皮肤的女人,一下要背后有整面纹身的少女,真是罗嗦。」

紫苑低头不语。听力河说这些事情让他非常痛苦。

NO.6是个表面美丽的都市。虽然他现在有点犹豫,不知道那样能不能算美。然而,市内的一切全都整整齐齐,建筑物跟大自然都没有过剩,维持着平衡,所有人都非常稳重又有礼貌。

可是,完美的背后却隐藏着这样丑陋的现实。

他的视线对上了照片中的火蓝。

妈妈,我们过去生活的地方,你现在还居住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戴着美丽面具的怪物。妈……

「所以,你要我帮忙找女人吗?」

老鼠冷酷地说。

力河笑了,笑得猥亵又恶心。

「怎么会!我怎么会这么浪费呢!其实从我第一次去看你表演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想法了。如果你肯下海的话,一定能赚大钱。轻而易举就能让那些觉得无聊的大官们双手奉上金钱。如何?与其在那种漏风的小剧场工作,不如一起赚大钱吧?」

「你要我接客吗?大叔,我看酒精已经开始侵蚀你的脑袋了吧。」

「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了。不过就是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演员,反正以前做的也是同样的事吧,你就别再装清高啦。」

「住口!」

怒吼的是紫苑。

他拿起咖啡杯,也不顾里面还有咖啡,就一把丢向力河,然后冲过桌子,抓住沾有咖啡的衬衫,以全身的力量压了上去。

力河哀嚎了一声,随即倒地。

「你说够了没!居然讲得出这么卑劣的话!道歉,快道歉!」

紫苑骑在力河身上,不断地摇晃他。

力河的后脑勺多次撞到地板。紫苑抓着他的衬衫,勒住他的脖子。

「好难过……紫苑,你住手…我不能呼吸了……我道歉,你快放手……」

「罗唆!不要脸的人……你要知耻,知耻啊!」

有一双手从紫苑的腋下伸了进来,将他往后拉。

「紫苑,到此为止吧,你再不放手,大叔就会挂掉的。」

力河弯曲身体,不断咳嗽。

「我被你吓到了。」

老鼠从后面抱着紫苑,轻声地这么说。真的被吓到的声音。

「没想到你会动粗,原来你也会气到失去理智地揍人啊。」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想也是,你的心跳得很快喔。」

紫苑转头,甩掉老鼠的手。

「你为什么不生气?」

「生气?如果那种戏言就能激怒我的话,那我可能一年到头都在生气了。我习惯了,反正也不会少块肉啊。」

「笨蛋!」

「笨蛋……紫苑,你干嘛那么激动啊?」

「笨蛋!这个人不是在开玩笑耶,不要说你习惯了……怎么可能会习惯嘛……」

紫苑的眼眶红了。

他不想让眼泪流下来,正打算闭上眼睛,然而还是阻止不了。

「紫苑……别哭啦。为什么要哭?真是的。」

「他……侮辱你。」

「啊?」

「这家伙侮辱了你。讲了那么难听的话……把你跟NO.6那些肮脏的家伙相提并论。可是你却说没关系,也不生气…… 这让我更觉得难受……好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鼠本来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作罢,他拉起桌巾的一角递了过去。

「只有这种东西了,你将就一点,把脸擦一擦。」

「嗯。」

「紫苑,被侮辱的是我,不是你。不要为了别人哭,也不要为了别人打架。哭泣跟战斗只能为了自己。」

「我听不懂。」

「我想也是……有时候我真的很难跟你沟通。你看,鼻涕都流出来了,擦干净点吧。」

「嗯。」

「我实在很难理解你,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了解你吧。虽然近在眼前,却又好像远在天边,所以……」

紫苑后方的力河站起来了。

「抱歉打扰一下,那条桌巾是丝绸的.好不容易才到手,别拿来擦鼻涕。」

然后,他又看了看紫苑。

「你生起气来的睑跟火蓝一模一样,我觉得好像被火蓝骂的感觉,虽然她从来没有那么粗暴地对我怒吼过。」

接着,他又对老鼠低头致歉。

「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被打也是应该的。看来我这个人真的彻底腐烂了。」

「并不是腐烂,而是酒暍太多了。」

老鼠轻轻地推了推紫苑的背。

「今天到此结束吧。回去了。」

「好,不过我要先收拾一下。」

老鼠笑了。

「你真的是一个有教养的少爷。」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要收拾。」

紫苑捡起咖啡杯,老鼠也伸手收拾散落一地的相簿跟盘子。突然,他整个人僵住,呼吸也停止了,就这样一动也不动。

「老鼠,怎么了?」

「这个是……」

老鼠微微颤抖,手指着一张照片。

照片似乎是从相簿里掉出来的。

力河眯起眼睛看,说:

「什么东西?喔,这个啊,」

照片里以火蓝为中心,有几名男女。

「这是我最后一次去NO.6时照的照片,上面是火蓝跟她的朋友们。」

「这个男人……」

老鼠指向站在火蓝旁边身高颇高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谁呢?好像说是在生物研究机关……看起来很优秀吧……

嗯~~我想不起来了。他当时并不起眼。伊夫,你认识这个男人?」

「应该。」

「你们有什么关系?」

老鼠吸了一口气,静静地回答说:

「我的名字是他取的。」





 4 冥府的天使

我爱你,我当然爱你……我对你的爱变成束缚在我脖子上的重石,让我不断地沉沦。然而,我却无法舍弃它,因为没有它,我就无法活下去。

(《樱之园》第三幕,契诃夫,神西清译,新潮文库)

就在火蓝要拉下铁门前,那个小女孩来了。

「阿姨,还有玛芬蛋糕吗?」

小女孩大概还不到十岁吧,圆圆的脸很可爱。

「起司口味的卖完了,葡萄干的还有一个。」

「我要。」

「好,莉莉,你等一下喔。」

火蓝将盘子上剩下的玛芬,跟一个甜甜圈一起装在袋子里。

「甜甜圈送你。」

「阿姨谢谢你。」

莉莉将铜板拿给火蓝。

她应该是握得很紧吧,原本应是冰冷的铜板有着跟人肌肤一样的温度。

莉莉看到袋子里有两个面包,非常高兴地笑了。

「莉莉是阿姨的常客啊。下次我会多烤一些起司玛芬。」

「阿姨,你不会关掉这家店吧?」

莉莉拾起头,认真地这么问。

「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妈妈说,阿姨可能会把这家店关掉……还好你说不会,太好了。」

圆圆的脸庞浮现安心的笑容。

火蓝蹲下来,抱住小小的身躯。

「谢谢你,莉莉,谢谢你担心我。」

柔软的身体、温暖的存在,这小小的身体的确抚慰了她。

「爸爸妈妈也很担心,他们说,如果吃不到阿姨烤的面包或蛋糕该怎么办。车站前面的蛋糕店又难吃又贵,而且那里的人好凶喔。」

「真的吗?」

「嗯。前不久,店里放着很大的纯白色蛋糕,很像一座玩具城堡,我跟瑛衣,阿姨你认识瑛衣吗?」

「不认识。」

「她是我朋友,很会吹泡泡喔。我跟瑛衣跑去偷看,因为很漂亮。」

「你跟瑛衣两个人跑去偷看蛋糕啊。」

「对啊,结果那里的叔叔好凶,叫我们不要用脏手摸玻璃。我们只有看而已,又没有摸玻璃。」

「好过分喔!」

「瑛衣先骂他猪头!小气欧吉桑!我也跟着骂猪头!小气欧吉桑!然后我们两个就逃走了。」

火蓝不由得笑了出来,她好久没笑了。

她亲了亲莉莉的脸颊。

「阿姨没办法做出跟城堡一样的蛋糕,不过莉莉生日的时候,阿姨一定烤一个纯白的蛋糕送给你。」

「真的吗?」

「真的啊,请瑛衣也来吃。」

「谢谢你,阿姨。我喜欢樱桃蛋糕。」

樱桃蛋糕……紫苑也喜欢……

莉莉挥挥手,离开了。

火蓝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天色中,才拉下铁门,然后就直接呆坐在椅子上。

自从紫苑离开后,迎接黄昏变成一件很痛苦的事。今天也不见紫苑回家,她陷入深沉的失望,失望转变成沉重的疲惫,连动一动手指都懒。

「紫苑……」

她喃喃自语、无声地呼喊,有时候几乎快要叫了出来……她不知道一天叫了多少次儿子的名字。

听到治安局以暴动和杀人嫌疑的罪名抓走他时,火蓝几乎要发狂了。

「你再也不可能见到嫌犯了。」

治安局的职员对她说这句话的那天夜晚,火蓝就预料到儿子的死。

紫苑不可能跟杀人扯上关系,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然而,治安局不可能接受一个母亲的说法,这一点她也明白。

在犯罪发生率几乎等于零的NO.6里,没有裁决审判的制度,被治安局逮捕、拘留,就表示确定罪行的意思,不容许否认罪状,也无法上诉。

他已经被关进监狱里,即将以一级VC的身分,被判处终身监禁,或是根据特别法执行死刑。

治安局的职员所说的话并不夸张,也没有扭曲,只是陈述事实。这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下次,穿着同样制服的人再出现时,就是儿子行刑之后的事了吧……

这时的火蓝才亲身体会到绝望的存在。

周遭的声音消失,色彩褪去,她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眼前只剩下黑暗,绝对不会有黎明到来的黑暗。

看不到苦痛的尽头,就是绝望吗……?

我失去了所有。

突然,她想起了那个男人,如果去求那个男人的话,也许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突然出现的微弱光线,瞬间就消失了。

不行,没有时间。

她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哪里,她没有时间去找,祈求他救救她的儿子。

她突然觉得恶心,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

她全身是汗,全身无力。只能爬进仓库,倒在紫苑的床上。治安局的职员几乎将紫苑所有的东西都当作证据没收了。

我就在这个黑暗的仓库角落死了算了,就这样闭上眼睛,随着那孩子去吧。与其残酷地活下去,我宁可选择稍微苦痛的死去所带来的安稳……我还没坚强到能够一个人独自在这样的漆黑中活下去。

「吱吱。」

耳边好像有什么在叫。

想太多了。

即使不是想太多也无所谓。我已经……

她的耳朵被咬了,隐隐作痛。

火蓝起身,看到一只小老鼠逃到仓库的角落。

——为什么会有老鼠……?

她吞了一口口水,摸摸自己的耳朵,的确有点出血。

虽然这里是下城,但是在这个城市里,很少看到宠物以外的动物,更别说是老鼠这类的生物了……

「老鼠。」

火蓝的心脏跳得很快。

老鼠。

紫苑不止一次这么喃喃自语过。

喝着可可亚、眺望着被风摇晃的树木、抬头望着夕阳的天空,他都曾经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一切都从那天开始,发生那件事,导致他们从「克洛诺斯」被驱赶到下城的那一天起。

事情就是紫苑因为窝藏重罪犯VC,而收到当局的调查与严控。

藏匿VC、帮助VC逃亡是重罪,然而政府念及他只有十二岁,于是特别酌量减刑,只剥夺了他的特权资格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火蓝对「克洛诺斯」并没有太大的眷恋,也不觉得在下城生活很辛苦。虽然外界认为紫苑太冲动,怒骂他的所作所为,但是她仍然相信紫苑有自己的想法跟信念。

虽然紫苑在智能上被认定是资优生,得到市府的厚待,但是也许她早就察觉到儿子总有一天会将感情放在理智前面,会将在自己的意志下掌握到的未来放在被保证的未来前面。所以,关于那件事,她什么也没多问。

只不过,她曾有一次问过老鼠的事情。

「老鼠是谁?」

「什么?」

「老鼠是人的名字吧?」

会认为是人名,是因为儿子的口吻很柔和,感觉有点怀念、有点心疼、有点悲伤,甚至有点祈求的味道在。

呼喊真正的老鼠,应该不会用那种口吻吧。

「你失恋了吗?」

「怎么可能,妈,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你给我那种感觉啊。」

「不是啦,完全不对。」

紫苑很罕见地慌了起来,脸也红了,连汤匙都掉在地上。

没错,火蓝还记得。老鼠……

她站了起来。心跳已经恢复正常,身体也轻盈了起来。

希望,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还有希望。她调整气息,往前迈进的意志渐渐苏醒。

小老鼠在面粉箱旁打转,一看到火蓝走过来,动了动头,从嘴里吐出胶囊后,便消失在仓库里面。

胶囊里有一张纸条。

紫苑没事,请放心。他已逃到西区,请注意当局的监视网,回信交给此鼠。若他平安,是褐色老鼠,若他出事,会以黑色老鼠告知。老鼠微薄的希望之火被点燃了。

火蓝紧紧捣住自己的嘴巴,不然她怕自己会高兴地叫了出来。

活着,那孩子还活着,我还有机会见到他。

火蓝深呼吸,若无其事地看看四周。

如果正如纸条上所写的,紫苑活着逃到西区去了的话,这个家一定受到了当局的严密监视:超小型监视器、窃听装置、电波接收装置。她知道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走到仓库的里面,在果酱箱子旁边,拿起包装纸匆匆留言。

看到西区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朦胧地浮现一个人。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呢?应该是拉其公寓的……

火蓝还记得,他是一个好人。

如果去找那个人的话…

可是……有好多话想对紫苑说。

紫苑,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别担心妈妈,只要你还活着,妈妈就不会有事。你不能死。

但是,现在写这些,心情也于事无补。

「吱吱。」

小老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火蓝的脚边,似乎在催促似地挥动着胡须。

火蓝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因为她并不知道监视器到底装在哪里。她快速地写,然后卷起来,丢到地上。

小老鼠咬到之后,马上消失了。

如果追在老鼠后面,是不是能见到紫苑呢?

火蓝这么想,但是她立刻抛开这个想法,离开仓库。

就在这里等吧,等到那孩子回来。

就在这里等吧,这很容易的。那孩子还活着,现在人在西区。

只要他活着,就能等下去,因为还有一丝希望,还没输。

还没输……我打算跟谁斗呢?

火蓝稍微露出笑容,抬起头离开仓库。

自从那一天起,又过了快一个月了吧。

这当中小老鼠只出现一次,是茶褐色的老鼠。也就是说,紫苑平安无事。

火蓝放心了,但同时她也感到痛苦,只怕下一次出现的是黑色老鼠。

没有什么可以保证紫苑平安无事。

好想见他一面。

最近火蓝常常做梦,梦里的紫苑还很小,如果不牢牢牵住他的手,火蓝就好害怕失去他。

我不会放手的。

虽然火蓝强烈这么想着,但是幼小的孩童还是从母亲手中抽出手,往外跑。

「紫苑,等一下。」

不可以去那边,那边危险,非常危险……

「紫苑!」

火蓝在自己的叫喊声中醒来。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有时候还会因为心悸、喘不过气来,或是头疼而痛苦呻吟。但她还是继续烘焙面包、开店,只为了像莉莉这样的孩子会来找她。

即使紫苑被逮捕、拘留的消息曝光了,周遭的人的态度也几乎没有改变。

去工地上工之前,一定会顺道来买早餐用的葡萄面包跟三明治的中年劳工、一个礼拜只来买一次胡桃蛋糕的高职学生、每天早上来买一斤刚出炉的吐司的家庭主妇,大家都很高兴火蓝继续经营面包店。

「吃阿姨烤的面包会觉得很幸福。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幸福。」

「如果吃不到你的葡萄面包,我的人生就无聊透了。别剥夺我最重要的乐趣喔,火蓝小姐。」

「你是开面包店的吧?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烤面包喔,我会等你,每天早上大家也都会等面包香从巷子里传出来。」

许多人温暖的话语支持着她。

因为无法确认儿子生死:心中忐忑不安快要崩溃,就在他人的言语下,勉强撑了下来。

因此,她咬着牙烘焙面包,制作蛋糕。

但是,夜晚的到来仍让她非常痛苦。如果正好有年轻人通过店门口的话,更会让她觉得痛苦,甚至让她想放声大哭。

火蓝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

「吱吱。」

她抬起头,发现展示用的玻璃柜下方,有一只小老鼠正扭动着鼻子,是茶褐色的老鼠。

「你来了啊。」

小老鼠看看四周,然后从嘴里吐出一个胶囊。透明的胶囊里放的是什么东西,火蓝很直觉地就懂了。

她马上冲向玻璃柜。小老鼠被火蓝吓到了,连忙躲到房间的角落。

火蓝以颤抖的手一边斥责自己,一边打开胶囊,里面放着一张摺得小小的纸条。妈,对不起。我还活着。

稍微往右上翘的笔迹,确实是紫苑的字。

妈。

文字变成了声音,回响在火蓝的耳里。

那个孩子现在还活着。

不但活着,还写了纸条给母亲。

小小的纸条上,只有短短的几个文字,但是这已经足够让火蓝喜极而泣了,她无法停住自己的泪水,不断地用手擦拭。

他现在的情况一定很困难吧,也许很困惑、很痛苦,但并不是不幸的,简短却力道十足的文字这么诉说着。

妈妈,不要担心,我并不是不幸,绝对不是不幸。

火蓝用围裙擦拭眼泪,她暗自决定这是最后一次哭泣。

下次再哭泣的时候,便是用这双手紧紧拥抱紫苑的时候。在那一天到来为止,绝对不再哭泣,也不再怨叹。

每天烘焙面包、卖面包、做生意、打扫店里、买花装饰店面,她会好好活下去,好好做自己的工作。

「明天开始增加玛芬蛋糕的种类,对了,当作孩童折扣日好了。」

火蓝点点头,然后从玻璃柜中拿出咸味的圆面包。那种面包是上面撒着起司粉去烤的,即使冷了也很香很好吃。因为价格便宜,所以卖得还不错。

这一个是今天烤好的最后一个了。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老鼠。」

她将面包剥成一小块一小块,丢到小老鼠的面前茶褐色的小老鼠先是盯着面包好一阵子,又闻了闻,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吃。

「老鼠是你的饲主吗?可以帮我告诉他,我很感激他吗?请他有机会一定要来吃面包,他爱吃多少都可以,当然,你也一起来。」

突然,有人敲门。

并不是很激动的敲,而是有点顾虑地叩叩叩地敲。但是,这样就够让火蓝的心脏吓到快跳出来了。

糟糕!这个家说不定已经被治安局监视。

她忘情于紫苑的信,都忘了这一点。

治安局?说不定会没收这封信……

像「克洛诺斯」一样完善的警报系统,这里没有。

没有警报器、没有监视器,也没有加装识别感应器的锁,只有嵌着薄薄玻璃的

门、铁门,以及旧式的手动锁。如果是身强体壮的男人的话,一个人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撞门而入了。

火蓝将信捏在手心,如果万不得已的话,她打算吞下去。

敲门声仍旧持续着。她慢慢地站起来,紧紧握住双拳。

「有人在家吗?」

是年轻女性的声音。

「抱歉,有人在家吗……?」

尾音听起来像是有点哀求的声音。

瞬间,火蓝的脑海里浮现喜欢胡桃蛋糕的学生,然而似乎不是。

她按下铁门的开关。

门上的玻璃的另一端,站着一名纤弱的美丽少女,她穿着一件几乎和昏暗的天色差不多颜色的灰色短外套。

火蓝记得这张抬头看见她便微笑的脸。

「哎呀,沙布。」

火蓝急忙打开门。

伴随夕阳下吹拂着的风,少女一踏进店内,便说「好香喔!」然后低头向火蓝打招呼。

「阿姨,好久不见了。」

「是啊,几年不见了,你变得好漂亮,阿姨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我以前很像男孩子,常常被误认呢。」

沙布带着两颊的酒窝笑了。一如往昔的笑容。

她跟紫苑一样,都在市府的幼儿健诊时,智能面被认定属于最高层次。他们同为智能选拔班级的同学,到十二岁为止,都在同一间教室学习。

听说沙布的双亲很早就过世了,她一直跟祖母两个人相依为命。

自从他们被驱离「克洛诺斯」之后,只有沙布一个人依旧跟紫苑来往,也曾来过这家店一次,当时她的脸上还留着女孩的天真无邪。

如今,拿下脖子上淡粉红色围巾的沙布,皮肤十分有光泽,表情也很柔和,无意识中露出将来会出落成大美人的一面。

「但是,你不是被选为交换学生,到其他都市去了吗?我好像听紫苑提过啊……」

「我回来了,因为我祖母去世了。我才刚到那边,就接到联络,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了。」

「你祖母……」

那么,这孩子失去了最后一名亲人了。

「沙布……阿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你要节哀顺变。」

这孩子也尝到了那样的绝望。一个人在无止尽的黑暗中,品尝那样的孤独……她还这么年轻啊。

「有什么阿姨可以帮忙的吗?沙布,阿姨能为你做什么吗?」

「有的。」

沙布站在火蓝面前,直直地凝视着她。沙布并没有沉溺在悲伤中,也没有怨天尤人,隐约露出强韧的目光中,带着只有少女才有的眼神。

「我有事拜托阿姨。」

「什么事?」

「请告诉我紫苑在哪里。」

火蓝吸了一口气,回视沙布的眼睛。

「阿姨,拜托你,请告诉我。他还活着,对吗?他并没有被关进监狱里。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着急地逼问着的口吻。

火蓝更加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小纸条。

「沙布,你知道紫苑的事情吧?」

「我只知道当局报导范围的事情,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意思。报导所说的全都是骗人的。」

「沙布……」

「说紫苑因为怨恨而人格扭曲,计划随意杀人,这根本就是天大的谎言。他的人格并没有扭曲,也没有怨恨任何人。」

火蓝拉着少女的手,走进仓库。

「这里似乎没有监视器,也没有窃听器,不过,我也不知道安不安全……」

沙布的眼睛亮了起来。

「被监视,也就是说紫苑并没有被抓到,对吗?他已经逃到某个地方去了,对不对?他平安地逃脱,现在还活着……阿姨,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看起来很平静……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虽然瘦了,但是并不绝望,不是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会有的表情。」

「观察得这么仔细啊,你可以当名侦探了。」

「阿姨,紫苑还活着吧?他现在很好吧?」

火蓝与少女相互凝视,不发一语。

沙布是不是接受了当局的要求,前来刺探紫苑的藏身之地呢?火蓝心想。

答案是否定的。

市府当局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根本用不着派沙布来,只要使用强制自白剂,就能轻易地从火蓝口中间出情报。

市府当局真的想抓回紫苑吗?

火蓝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因为心力交瘁,脑中一片混乱,所以她之前从没想过这一点。

不过是一个少年,能逃到哪里去呢?

如果市府当局全力追缉的话,想要逮捕他,应该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才对。就算紫苑丢掉了ID卡,还是能利用卫星侦探系统找出他的所在地,只要他不是永远潜伏在地底下,是不可能逃过高精密的探测卫星的。

「阿姨。」

沙布的手抓住火蓝的手腕。

「紫苑在NO.6外面吧?」

「对。」

「果然……我没猜错。如果待在市内的话,到处都有监视系统,他不可能躲得过……」

「沙布,现在的侦测卫星的解析度是多少?」

「最新的是五十公分以下。听说透过地上的操作,还能放得更大,也就是说,可以很清楚地捕捉到地面上的人的身影。」

聪明的少女似乎猜到火蓝的想法,停顿了一下之后,又继续说。

「只要输入紫苑的资料,就能自动侦测出来,只要他人在地面上,就不可能找不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孩子现在是潜伏在地底下吗?还是……」

还是外貌变得跟资料大大不同……有这个可能性吗?

「阿姨……我觉得只要紫苑在这个城市的外面,应该就会很安全。」

「安全?」

火蓝重复了沙布说的话,因为她不懂沙布的意思。

「我也不会说,只是我的第六感……我们从没学过如何用言语表达感情或是感觉,但是出了这个城市之后,我感受到一些事……」

沙布的口吻开始变得结结巴巴,她拚命地想找出适当的语书来表达自己内心所感受到的非理论性的东西。

「我觉得……这个城市非常封闭,感觉是很自闭的,只想在自己里面结束所有的事情,对外界的事情几乎没有兴趣也不关心。」

「这个城市是这样的啊。」

「是啊,我这么觉得。所以,我觉得只要紫苑在这个都市外面,即使他是多么重大事件的嫌疑犯,市府当局都会放任不管的。可是,只要他回到市内,就会立刻遭到逮捕。」

「也就是说,紫苑无法回来的意思吗?」

「如果这个城市不改变的话,就回不来……这是我的感觉。」

「沙布,你的话好残酷。」

沙布摇摇头,再度抓住火蓝的手。

「阿姨,紫苑现在在哪里?」

「西区,我只知道这些。」

「西区……这样啊。」

沙布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视线徘徊在空中。

接着,她向火蓝深深一鞠躬。

「阿姨,谢谢你,很高兴再见到你。」

这次,换火蓝抓住少女的手了。

「等一下,你问紫苑在哪里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他。」

火蓝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抓住沙布的手。

纤细的十六岁少女沉默地站着。

「沙布……你在说什么?你知道西区是怎样的地方吗?」

「不知道,我听说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但是,我要去。」

「可是,可是……你刚才不也说过了吗?也许出去是可能的,然而,想要回来的话……」

「我不在乎,即使再也回不来,我也不后悔。如果紫苑在西区,我就去西区。」

「沙布。」

「我想见他,很想见他。」

沙布的眼眶泛泪,她紧咬下唇忍着。

好坚强的孩子,这个年纪就知道如何忍住泪水。

火蓝伸出手臂,将少女拥入怀中。

「谢谢你,沙布。」

「阿姨……」

「我一直以为我是孤单一个人,一个人在忍耐着……还好,有你在,原来还有另一个人也在想着紫苑……谢谢。」

「我……爱他。真的,我一直一直爱着他。」

「我知道。」

「我不想失去他,我想待在他身边。」

「我知道。」

火蓝轻抚着沙布的背。

很久以前,我也说过同样的话,我遇到了一个深爱的男人,我不想失去他,祈祷能够一直待在他身边。

然而,我们分手了。

他留给我的,只有才刚出生的婴儿,我将这名男孩取名为紫苑。这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礼物。

「女人即使失去男人,还是活得下去的。」

火蓝轻声地说。

听不太清楚的沙布抬起头,探询般地眨着眼睛。此时,一滴眼泪就这样从沙布的脸颊滑落。

「沙布,能不能相信那孩子?」

「什么意思?」

「相信他,那孩子一定会回来,我知道,他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脆弱。」

「这一点我知道。」

「所以,先缓一缓吧,观察一阵子再说,我觉得我们不要擅自行动比较好。」

沙布用肩膀大大地叹息。

「阿姨,我可以再问一件事吗?」

「可以啊。」

「他的身边有谁在?」

意料之外的提问。

在紫苑身边的人。

一直没有现身,但是的确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呢?

「老鼠吧。」

「老鼠?」

「对,老鼠。我只知道这个。」

「是对紫苑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不知道,也许像我们两个一样重要吧。」

沙布微笑着说要回去了。

「等一下,沙布,答应我不做冲动的事,答应我你会等那孩子回来,好不好?」

少女依旧微笑着,然而眼中的光芒非常强烈,有着明确的意志。

「我最不善于等待。」

「沙布……」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了,我无法什么都不做,只是痴痴地等待。今天早上,我已经去办妥取消留学的手续,我已经是自由之身了。所以……我要去,我要去找紫苑,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去。」

火蓝摇头。

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但她还是要阻止,她不能让少女像飞蛾扑火般自投罗网。

「沙布,我虽然是紫苑的母亲,但是我也不了解那孩子的全部,也许该说不了解的部分比较多吧。然而,我确信那孩子绝对不希望你冒着危险去见他。如果因为这样让你有什么不测的话,那孩子会痛苦一辈子的,这一点连我也知道。所以……」

沙布抬起下巴,说话更坚决了。

「紫苑的想法跟我无关。」

「啊?」

「我很任性,我知道我自己非常任性。可是,我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等待紫苑,我好想见他,所以我要去找他,就是这样而已……我不是母亲,我无法像阿姨你这样坚强,我无法光凭着信任等待他……我不想后悔。如果,如果他就这样不回来的话……换我一辈子痛苦。我不要,我不要失去他。」

「可是,沙布……」

火蓝再一次在心底说。

可是,沙布啊,女人即使失去男人,还是活得下去的。

虽然会感受到身体的一部分就此枯萎的苦涩,但是女人仍旧可以抱着这样的伤痛活下去。怀抱着伤痛,有一天也能再度微笑。

所以……求求你,不要为了男人赌上性命,要为了自己而活。

该如何回应死心眼又固执的少女心?该如何说服她呢?

正当火蓝拚命地思索该如何说的同时,沙布转身走开了。

「阿姨,很高兴见到你,再见。」

不行,沙布,不要跟我道别。

「下次挑上午过来吧。」

火蓝对着灰色外套奋战着。

「上午?」

「对啊,我一整个上午都在烤面包。清早主要烤的是圆形面包跟吐司,接近中午也会烤一些甜点面包跟蛋糕喔,还会烤三种玛芬。你来吃吃看吧,我也有好喝的红茶。」

两人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

「对了,沙布,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来帮我?我可以教你怎么烤面包。我一直是孤单一个人,如果你能来帮忙的话,那就太好了。」

火蓝知道自己讲的话很愚蠢。

然而,她还能说什么呢?如何让这孩子的心思不再放在紫苑身上?如何保护这孩子远离危险呢?

「阿姨,谢谢。我很喜欢吃玛芬蛋糕,希望有一天能吃到现烤的玛芬。」

少女挥挥手,踏上夜路。

火蓝沉默地目送少女的背影。

她的手脚都非常沉重,多次叹息。

少女的恋情为什么总是那么性急又专情呢?连相信对方,留在原地等待都做不到。如此激烈、如此奢求、又如此痛苦呢?

自己好像早就忘了那样的心情了。

火蓝再一次叹息。

当她关上门,正打算关灯时,发现了淡粉红色的围巾。被遗忘的围巾,彷佛传达着沙布的动摇。

没错,那孩子还在动摇。只要有一点点的不确定,也许就能阻止她。也许还来得及……

火蓝双手握紧围巾,打开店门。

还没从小巷穿出大马路之前,沙布就发现自己忘了拿围巾了。那是祖母亲手编织的围巾。

现在的人认为毛线的触感佳,于是开始重新重视并流行手工编织的围巾跟毛衣,然而,在沙布还是小孩子的时候,NO.6几乎没有人戴围巾。只要穿着特殊纤维布做的内衣,就能随时保持肌肤感受到的温度。

别说围巾了,连薄外套跟手套都不需要。

编织是祖母的兴趣,祖孙两人不断地编织围巾跟毛衣。

她常常被同学笑。虽然大家都是菁英课程里的同学,但是他们只要找出些许的差异,就会藉此贬低或是看不起别人。

手工编织的围巾跟毛衣,是非常好的嘲笑对象。

「哇,这是上一个世纪的遗产吧?」

「我只有在博物馆里看到过耶。」

没有人懂得为他人着想,不懂人心,也不懂人性尊严。学校从没有教过。

大家都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人,被选中的人做什么都能被允许。

人有阶级之分,分为被选中跟没被选中的人。除了接收庞大的知识,享受完善最新设备的教室之外,他们只学到这一点。

然而,紫苑不同。

他知道尊重他人如同自己,他把自己跟他人都摆在同等的位置,是很特异的存在,至少沙布是这么觉得的。

这个人跟其他人不一样。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曾经夸奖过沙布穿的黑色毛衣,胸口跟袖口有近红色的粉红色线条毛衣。

「很适合你耶。」

当时沙布正在看桌上的LED显示萤幕,确认一天的上课内容,突然有人这么对她说,让她有点困惑。

「那件毛衣很适合你,看着看着,连我都觉得温暖了。」

「谢……谢谢。」

「不客气,不过我以前不知道呢。」

「什么?」

「原来黑色跟粉红色还满合的嘛,我真的不知道。」

不能算是对话的对话,只是唐突地跟她说了简短的几句话。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沙布的心里就出现了一名表情温和的少年。

好特别的人……

好特别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有一天,这个人会选择跟我们不同的路走

吧。他会毫不留恋地舍弃当局所教育我们的那些自以为重要的事,他一定会放掉他所拥有的一切扬长而去。

沙布有这样的预感。

当紫苑通过最高教育机关特别课程的选拔考试后没多久,就被剥夺资格,并迁往下城的时候,沙布并不觉得惊讶。

不过是预感成真罢了,所以她并不惊讶。只是,她很想知道理由,很想知道紫苑偶尔透露出来的眼神所代表的意义。

他究竟在看什么?又在寻找谁?

拜托你不要让视线在远方徘徊,请看看眼前的我。

只不过是短短的两句话,她却说不出口,无法传达自己的心意。

通信机器的性能日益精进,卡片型手机、穿戴式小型电脑、电子报纸都已经出现在现实生活上了,却丝毫派不上用场,无法成为向身边的人传达心意的工具,真令人痛心。

不知道如何告白的自己,还有眼前什么都感受不到的紫苑,都令她着急不已。

不过,她还是在留学前向紫苑表白了。她只能采取连自己都觉得脸红的、非常直接的表达方式。

我想要你,一直想要你。

单纯又直接的讲法,是她最大的努力了。

然而,这样的告白却立刻被拒绝了。

我一直当我们是好朋友。

这个答案真是太可笑了。沙布觉得好笑到很想大声笑出来,也有点难过。

迟钝、笨蛋、你几岁了啊、稍微成熟一点吧。

沙布在心中不断地谩骂着。

不过,她已经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这样就够了,她也能暂时松一口气。

两年后,留学回来后再开始吧,等这个人长大两年后,再一次跟他面对面吧。自己的心意不会改变,会一直渴望着他。

可是,紫苑几乎不看沙布,他的心被其他事物占据,忘了沙布。她第一次看到冷静、稳重又沉默寡书的紫苑慌乱的样子。

紫苑的内心起了波澜,不再平静。

在车站内,纷扰的人群中,她试着追寻紫苑视线的彼端,却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时候,自己没有捕捉到的某个人,就是紫苑在寻找的人吗?

现在那个人就在他的身边吧。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沙布如此确信着。去想那个人是谁也无济于事,因为那是一个未知的人物。

老鼠吧。

火蓝这么说。

老鼠?

对了,当时有老鼠。他们在车站分开之前,有一只小老鼠跳上紫苑的肩膀。

「老鼠。」

沙布试着喊喊看,然而脑海里却只出现研究实验用的白老鼠。

一阵风吹来。脖子有点冷,回去拿围巾吧。

当沙布正打算回头时,眼前出现了黑色的人影。

「是沙布小姐吧?」

对方叫出她的名字。

她突然觉得不寒而栗。这个制服,是治安局警备课的职员。

治安局的职员为什么…

「是沙布小姐吧?」

另一名男人询问相同的问题,答案很明显的问题。

「是的。」

「能不能看一下你的ID卡?」

确认沙布拿出来的I D卡之后,治安局职员们互看点头。

男人们的用字遗诃很有礼貌,但是却冷冰冰的,彷佛没有体温的机械音。沙布觉得更冷了。

「很抱歉,要麻烦你跟我们到治安局去。」

「啊?」

当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时,男人们已经从两侧抓住她的手了。

「请上车。」

「不要,放开我!」

沙布抵抗,但是男人们的手劲丝毫不放松。

「放手!为什么抓我?理由是什么?」

「去了就知道。」

他们的用字遗词开始粗暴起来了,似乎打算强行带走沙布。沙布放松全身的力气。

「我知道了,请不要这么粗暴。」

她往前走一步。

「啊!」

她假装被绊到,身体往前倒。

男人们的手放松了,就在这个时候,沙布撞向右边的男人。

因为出乎意料,所以男人踉跆了几步。

沙布挥动皮包,朝着另一个男人丢过去,然后乘机逃跑。

一定要逃跑,如果被抓到了,就再也见不到紫苑了。

被治安局强行带走的意义,沙布很清楚,就是再也见不到紫苑了。

小巷里出现人影,虽然还很远,看不太清楚,但是她看到了对方手中拿着白白的东西。

是淡粉红色的围巾。

「阿姨。」

沙布停下脚步。

阿姨,不行,你不能走过来。

就在她准备转身的时候,肩膀被抓住了,双手被折到背后。

好痛,正当她痛得要叫出来的时候,嘴巴被捣住了。

放手!

男人们没再说一句话,无言地抓住沙布。

恐惧布满了沙布全身。

好恐怖。

放开我!救命啊!

她挣扎地想要逃。她听到外套破了的声音,钮扣也被扯下,滚到地上。

救命,不要抓我,救命!

突然,脖子一阵冲击,沙布全身麻痹,失去了自由。

「不要……救我。」

沙布的意识渐渐模糊。夜晚的景色也开始朦胧了起来。

紫苑。

在喊出这个名字之前,沙布坠入了黑暗当中。

火蓝看到有几个人影在扭打着,也听到微弱的求救声。

她立刻知道是沙布发出的声音。

刚开始她有点害怕,不过还是立刻冲上去。然而,双脚却不那么听使唤,她跌倒了,还大力地撞到膝盖。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男人们已经将虚弱无力的沙布拖进车内。

在人烟稀少的路上,上演了一出如同皮影戏的默剧。可是,在等距并排的街灯下,上演的东西,却是千真万确的现实。男人们并不是在虚构中演戏,而是在执行命令,无言地执行……

治安局。

火蓝无法呼吸,就这样蹲在路上无法动作。她无法走动,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恐惧。

一名男子瞄了这边一眼,似乎看到了她。

火蓝缩成一团。她蹲的地方正好没有街灯照明,夜晚应该很难看见她,但只要对方戴着特殊暗视眼镜的话,那就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在黑夜中仍然看得如同白天一样清楚,一定也能清楚看到火蓝的身影。

好恐怖。

但是,男人迅速地跳上车。漆黑的休旅车无声地发动,没几秒就消失在火蓝的视线之外了。

火蓝站起来,握紧围巾。

「沙布。」

她低声叫出名字,害怕得直打哆嗦,手也不停颤抖。

火蓝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回家,关上门窗,微微的面包香,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沙布被治安局带走了,跟绑架一样地被带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抓那孩子?

因为紫苑?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不抓我,反而抓她?究竟为什么……

不懂,完全不懂。

吱吱。

小老鼠从玻璃展示柜下露出脸来。它用前脚压着一块起司面包。

「老鼠。」

老鼠会帮助她吗?会救她吗?会抓住她伸出的求救之手吗?

火蓝朝着葡萄色眼睛的小生物伸出手。





5 暗地里的危机

刚开始的第一、两天,我们每个人都指着自己的国家。到了第三、四天,我们指着自己的大陆。然后到了第五天,我们只想到唯一的地球。

(苏丹萨曼太空人,沙乌地阿拉伯)

当紫苑读完童话故事书之後,火蓝满足地叹了口气。

「好有趣喔。」

立克则是用鼻子哼了一下,摸摸才刚换好绷带的脖子,抱怨地说:

「我不觉得,兔子的故事一点都不好玩。」

「那立克想听什麽故事?」

「我想想哦……我想想看,我想听面包的故事,还有热汤跟炸地瓜的故事。」

「立克,你肚子饿了啊?」

火蓝朝着紫苑点头。

「他老是肚子饿,立克特别会肚子饿。」

「等一下……我去看有没有汤……」

是不是还有剩汤呢?能够让立克暂时填饱肚子的一碗汤呢?

火蓝站起来。

「不用了,我们不喝,要回家了。」

她拉着弟弟的手朝着门走去。

突然,她停下脚步,回头小声地说:

「谢谢你念书给我们听。」

「不客气。」

「我们明天还能来吗?」

「当然。」

「太好了。」

火蓝笑了,拉着立克往外走。

书堆阴影旁的老鼠伸了伸懒腰。

「你遗是这麽愚蠢。」

「愚蠢?我吗?」

「没有人蠢到不知道自己愚蠢,不知道有没有类似这样的俚语呢?」

老鼠站了起来,将超纤维布围上脖子。

「你打算施舍孩子们,把剩下的汤分给他们喝。」

「这样算愚蠢吗?」

「那些孩子是来听你念书的,并不是来求你施舍。要是你有从此不再让立克挨饿的自信的话,那倒无所谓,可是你只是心血来潮在有多余的汤的时候分给他喝,那麽下次他饿的时候,你怎麽办?你无法照顾他,对吧?如果没有责任感,在只能帮助他一半,那倒不如一开始就什麽都不要做。连火蓝都比你了解这个道理。她很聪明,自尊心又高,你看,她不是拒绝了你一时的慈悲心吗?」

紫苑瘫坐在椅子上。

老鼠说的话总是剃痛他。彷佛从他身上剥皮一样。一层又一层。剥掉自己的愚蠢、自己的傲慢、自己的迂回。

这些虚伪的皮肤被剥掉之後,出现的赤裸裸的自己的轻浮与骄傲自大。

老鼠走在紫苑的面前,一边戴上手套,一边继续说。

「第二个愚蠢,想听吗?」

「嗯,你说吧。」

「你答应他们明天再来。」

「这也不对?」

「明天的事情,谁也无法保证呀。」

紫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我明天还能不能活着念书给他们听的意思吗?」

「没错。你的理解能力变快罗。你是被通缉的人,昨天又在外面游荡,就算被采测卫星找到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治安局警备课一些无所是事的人,现在已经朝着这里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别说你明天想念书给他们听了,运气好的话,你已经被关进监狱的独居房,运气差的话,你再也无法开口讲话,也就是说,你早就死了。」

紫苑看着老鼠已经戴上皮手套的手。

即使在讲这种话的时候,老鼠的手的动作依旧优雅。如果模仿得来的话,他真想模仿看看。

「搞什麽啊!又在发呆。」

「啊……对不起。」

「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有警觉性耶,连刚出生的鹿都比你强。」

「老鼠……」

「算了,我要去工作了。」

「市当局真的有心想抓我吗?」

老鼠的动作停了。

「这里紧邻着NO.6,如果有心的话,想要抓我并不困难……不,不光是我,你不也是逃亡中的VC吗?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在外面活动,NO.6的探测卫星应该可以从静止轨道高精度监视同一个地方才对。」

「原来如此,所以呢?」

「所以为什么呢?市府当局并不是真的有心抓我们,至少不是很拚吧?」

老鼠耸耸肩。

「紫苑,好死不死,你居住的城市对外界几乎不抱任何兴趣,只在乎用特殊合金外墙包围起来的内部。西区是一个垃圾桶,是丢弃脏东西跟脓的地方……如果你是脓的话,西区正适合你,也许那些人这么认为也说不定。从自己的内部挤出一个小脓包,丢到垃圾桶,因此也不会特意自己跑来捡回去。」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待在这里就很安全吗?」

「我不知道。也许事情没那么单纯,但是待在这里,还是比较能够保障你的生命安全……你不也说想在这里生活下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你的梦想会成真喔。」

「到春天为止。」

到春天为止还有缓刑时间。

一到春天,蜂的活动期间,神圣都市的内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会充满寄生蜂带来的恐惧吗?

在春天来临之前,在春暖花开之前,一定要想办法做点什么,在冬天还没过去之前,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好不容易出现了吃人蜂,你就静静地看着就好了啊,看NO.6究竟会变成怎样,会是很棒的一出戏喔。最厉害的主角、最感人的悲剧、最捧腹的喜剧,会是怎样的情况呢?」

「我母亲还在那个都市里生活,我无法置身事外,当个旁观者。」

「你打算回去吗?」

「春天来临前回去一次。在那之前,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做出血清。」

「用你自己的血吗?」

「没错。当然,要做出百分之百的血清可能有问题,但是,至少有试一试的价值吧。」

「你再怎么天才,连一只烧杯、一支针筒都找不到的地方,能做什么?」

「我去拜托力河先生看看,也许他能拿到最基本的工具。」

「那种人没钱是不会帮你做事的啦!就算你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的儿子,如果你要他白做工,他才不会理你咧!」

「是吗……但是,血清是必要的。嗯,我会想办法说服他,告诉他如果成功的话,就能够赚大钱……」

老鼠的脚动了一下。

紫苑连椅子带人摔到地下,书山也倒了,小老鼠们忙着逃窜。

「你做什么!」

紫苑正打算站起来,然而老鼠的动作比紫苑快速许多。他的膝盖压住紫苑的胸口,手压住紫苑的肩膀。

「紫苑……」

老鼠从上俯视仰躺着的紫苑的脸,手指从肩膀移向喉咙。五根手指头的触感透过皮革手套传达到紫苑的脖子上。

老鼠慢慢地加强力道。

「你不抵抗吗?」

「嗯,抵抗也没用吧。」

「放弃得真快,这么不爱惜生命吗?」

「怎么可能。」

「你认为我不可能杀你,是不是?」

「是。」

老鼠笑了。

灰色的眼眸、薄薄的双唇、高挺的鼻梁,他的脸上浮现美丽却冷酷的笑容。

「别太看得起自己了。」

老鼠的手上彷佛变魔术般地出现一把刀子。

「四年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吧。我把你压在你的床上。」

「我还记得。那时候是我冲向你,不过你轻而易举地就避开我,而下一个瞬间,我已经被你压住,一动也不能动了。」

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

紫苑还记得窗外怒吼的风声,还记得发烧的瘦小身躯。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四年。

经过了四年,我还是无法推开这个身体,也不想推开他。

「那个时候,我拿的是汤匙,我对你说,如果我手中拿的是刀子的话,你必死无疑。」

「是啊。」

「现在要不要试试看?」

老鼠放开手,换成以刀刃抵住了紫苑的下巴。

好冰,他同时也感觉到些微的疼痛。

「我不会让你制作血清。」

老鼠说。

「我并不是为了让你制作血清而救你的,别多管闲事,你给我安分待在这个洞里,直到时候来临。」

「时候?什么时候?」

「我毁了NO.6的时候。」

「毁了NO.6……」

「没错,我会将它连根拔起。」

突然,胸口的压力消失了。

老鼠收起刀子,也收起脸上残酷的微笑,脱掉手套抚摸着紫苑的下巴。指尖微微被染红了。

「这是你的血。别想用你的血来制作血清这种无聊的东西,想点更有效的使用方法吧。」

「老鼠……」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

「你为什么这么恨?」

老鼠并没有回答。

「你跟NO.6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如此憎恨它?」

老鼠突然叹了一口气,手上的肌肉也放松了。

「紫苑,你还不懂吗?NO.6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它吸取周遭所有的养分,只顾自己的壮大,是一个令人讨厌的……」

「寄生都市。」

「没错,你懂嘛。人类会积极驱逐寄生生物。就跟那个一样。我要驱逐它、毁灭它。只要那个地方消失了,这里的人就可以不用再生活在垃圾桶里了。」

「我想知道的是你个人的理由。」

「没有。」

「骗人!说只为自己战斗的人,是你。」

老鼠沉默地耸耸肩。

「你是为了……复仇吗?」

沉默。

老鼠也不拨开被抓住的手,正面看着紫苑。

「你想对NO.6复仇吗?如果是的话……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必要告诉你。」

「我想听。」

紫苑抓紧老鼠的手。

「我想知道,老鼠。」

老鼠突然笑了出来,非常愉快的笑声。

「真是的,跟个撒娇的小孩一样。那么,紫苑……」

「嗯。」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会协助我吗?」

「啊?」

「你会帮助我拿刀刺向那个你生长的都市的心脏吗?你会放弃拯救那个都市,帮助我破坏它吗?我不需要血清,如果真有寄生蜂,正好可以用来从内部混乱NO.6。我想看看总是逍遥自在地生活在安全圈内的那群人恐慌、到处逃窜、自我毁灭的模样。这就是我的理由。你能帮助我吗?紫苑。」

紫苑摇摇头,避开灰色的眼眸。

「我做不到。」

紫苑的手被甩开。

「你总是这样!吵着要知道,却没有任何觉悟。知道是需要觉悟的!如果知道了真相,就无法回头了,无法回到还不知道时的那个无忧无虑又幸福的自己了。为什么你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呢……?紫苑,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老鼠蹲了下来,用手指着紫苑的下巴。

「我跟NO.6,你选哪边?」

紫苑屏息。他知道总有一天要被迫选择,他早有预感。

要选哪一边呢?

只要选择其一,就会失去另一边。

他并不想回NO.6。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他毫无留恋。

但是,人就不一样了。母亲、应该已经去别的都市的沙布,还有下城的居民们,全都在那道墙壁的内侧,那里有自己怀念的风景以及记忆。

老鼠如果连同NO.6里的人、风景、记忆一起憎恨的话,紫苑无法和他站在同一阵线。

老鼠的手离开了紫苑的下巴。

「你爱NO.6,我却恨,所以呢……我们终有一天会成为敌人。」

呢喃,钻进紫苑胸中的呢喃。

「我也这么觉得。」

老鼠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当时紫苑也渴望知道某些事,他希望了解老鼠的过往。当他对老鼠说「我想知道你的事情」时,老鼠给的答案也是一样。

我们会成为敌人。只不过那时候的老鼠,眼睛笑着,口吻也带点开玩笑的轻松。然而现在却很沉重,带着沉重黑暗的呢喃,硬生生地沉入紫苑的内心。

那是发自老鼠内心的呢喃。

我们终有一天会成为敌人。

老鼠站起来,看向墙壁的时钟。

「糟了,我迟到了,经理一定很生气。」

老鼠背对紫苑。不管声音或是眼睛,都已经抹去了近乎杀意的阴沉。灰色的眼眸变得明亮,口吻也轻松了。

「老鼠……」

「好了好了,妈妈要去工作了,小绵羊要好好看家喔,可怕的大野狼会来,绝对不能开门喔。」

「别太小看我了。」

老鼠脸色凝重,收起笑容,皱着眉头。

「你说什么?」

「我说,别太小看我了。」

「不高兴我把你当成小绵羊吗?那下次换演小红帽好了,小红帽很可爱又天真无邪,不知道怀疑也不懂警惕,结果被大野狼吃掉了,很适合你耶。」

我不会被你激怒的,你爱怎么嘲笑就怎么嘲笑吧,我有事要对你说。

「有些事情你看不到,我却看得到。」

「不懂你的意思。哎呀,这是你最在行的嘛。」

「你什么都一分为二,不是爱就是恨,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围墙的里面就是外面,而且你认为一定非得要二选一。」

「那是当然的啊,像你一样老是在分叉路口犹豫不决地烦恼的话,早就变成人肉干了。那是胆小鬼做的事情。不能逃的,总要选边站才行。」

「你从没想过可能有第三条路吗?」

「第三条路?」

「对。」

「紫苑,我真的无法理解你说的话,什么是第三条路?」

「不需要破坏NO.6,只要让它消失就好,你从没这么想过吗?」

老鼠捣着脸颊,深呼吸了一下。虽然他压抑着不表现在脸上,但是紫苑知道他动摇了。紫苑再往前踏出一步。

「只要摧毁外墙就好,这样它就会消失了。」

NO.6的防御墙吗?」

「没错。只要墙壁不见了,NO.6这个地方本身就会消失了。谁都能自由来去。撤掉墙壁跟关卡,这样就无法区分 NO.6跟各区了。」

老鼠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抱着肚子狂笑。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地下室里。小老鼠们全都吓得挤在一起,小小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缩小了。

「这么好笑吗?」

「好笑啊,好笑到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你不只是天生秀逗,而且还有妄想症。什么第三条路嘛!不过是不切实际的梦话罢了!」

「老鼠,我是说真的。」

「我不希罕。」

这么讲的时候,老鼠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笑意了。

「那么轻易就消失可不好玩,那个都市必须要保持现在这个样子。盛装打扮、饱餐美食,尽量痴肥下去吧。当我一刀剖开肥胖的肚子,感觉一定很棒。我要将油滋滋的内脏全都拉出来,曝晒在阳光底下。真期待,没错,我非常期待春天的来临。」

「你爱怎么笑无所谓,但是我觉得做得到,我相信做得到。」

「你只是在找退路,想办法不让自己受伤罢了。万一真的外墙消失了,出现在那里的可不会是天国唷。是地狱。混乱、失序、斗争、掠夺……你不知道那里的居民受到多少压抑,不知道那个都市建筑在多少牺牲者的尸体之上。因为不知道,所以讲得出那种梦话。紫苑,不可能的,那不是调色盘,不可能把各种颜色调合成一种。一边终究会消灭另一边。只有这条路,这就是命运。爱与恨、敌人与朋友、墙壁的内与外,还有你与我,绝对不会合而为一的。」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至少……」

「至少?」

「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绝对不会。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会被杀,我还是站在你身边。」

「说得太好听了。」

「是决心。」

是我自己的意志,决不会动摇。而且,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我相信在最后关头非选不可的时候,人终究会选择安稳,放弃斗争;选择歌曲或书本,放弃武器;选择爱,放弃憎恨。

我生信这不会是梦话。是希望。

我还没有舍弃希望。我会找出你看不见的路,指引你。

老鼠别开视线,用鞋尖踢了椅子一脚。

「跟你在一起,有时候真的会让我觉得很焦躁,你总是想着理论跟梦想,而且说得很认真。」

「如果我不认真讲,我想你不会听我说。」

「够了,给我适可而止,别再说了。」

老鼠扶起自己踢倒的椅子,轻轻地拍打褪色的椅垫。

「像你这种只会出一张嘴的理想主义者,整天坐在这里就行啦。别关心外面的世界,在自己的脑袋里天马行空地幻想吧。什么都别再说了,别烦我了。」

「老鼠……」

「我不想听。听你说话我会想吐。够了,真是的,早知道你这么爱讲话,我就不会带你来这里了。」

「我不爱讲话,反而是不善于跟人交谈。」

「那你就更应该闭嘴。」

我不能沉默,不能坐在这里,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断绝跟外界的关系。

我想对你说话,听你说话,我必须跟你一起摸索生存下去的路。

捣住耳朵、闭起嘴巴、阖上眼睛。我已经不想再过那种生活了。

让我有这种想法的人,是你,老鼠。要我把手从耳朵拿开、张开嘴巴、注意凝视,这些全都是你说的。

可是,现在你却要我闭嘴吗?

你要说你不想听吗?

「胆小的是谁啊!」

紫苑不小心吐出这么一句话。老鼠的表情立刻变得可怕。

「你说什么?」

会吵架吗?紫苑闪过这个念头。

不过,他认为这样也无所谓。老鼠轻而易举就能制服自己吧。不论是四年前或是现在,结果都一样。他完全打不过老鼠,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输赢……

他想要跟他肉搏。

即使被压在地上、被殴打、被勒到无法呼吸,他都无所谓。只要一秒钟都好,他想要站在对等的位置上,用自己的肉体跟他搏斗。

只是,老鼠再度别开视线,完全不看紫苑,朝着门口走去。

在老鼠快要摸到门把时,外头传来沙沙的沉闷声音。有什么东西在抓着门。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汪的低吼声。

老鼠与紫苑互看了一下。

「是狗。」

老鼠打开门。

一只茶褐色的大型犬坐在外面,摇着尾巴,嘴里叼着白色的包裹。

「是借狗人的狗……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鼠从狗的嘴里接过包裹。

是一封信。

他看过之后,嘴角现出微笑。

「紫苑,给你的,要委托你的工作。」

紫苑接过信来看。

非常难读的一封信。

信纸本身已经古老泛黄,上面还有狗的唾液,再加上文字也潦草得可以。即使如此,这封信仍比过去收到的任何一封信,都要让他雀跃。

紫苑,要不要来工作?

帮忙洗狗的工作。

我忙不过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跟着这家伙回来吧,只要跟着它,「善后者」应该不敢对你出手。就这样。

附注,这家伙说你应该满适合洗狗的。

「什么是洗狗?」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洗狗啊。洗借狗人借给人当暖炉用的狗。长毛、性格温驯的大型狗,全部应该有二十只吧。有些客人会抱怨有跳蚤或是很臭等等的,不肯付钱,因此他每个礼拜会找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帮狗洗澡。你要去吗?」

「当然要去。上面写着要不要来工作耶!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有人找我工作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你怎么这么单纯啊。」

「老鼠,我应该要带什么去?要不要带肥皂?」

「应该不需要吧。你自己小心别被拉进小巷里了,男人、女人都要注意。不过有这只狗跟着,应该不用担心,我送你一段。」

「讲到这里,我也很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好想看舞台剧喔。」

「别得寸进尺。」

大狗吠了一声。

「谢谢,托你的福,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好了,带我去吧。」

大狗摇摇尾巴,舔了舔蹲下来的紫苑的脸颊。

「你帮我舔伤口,真贴心。」

「你白痴啊!因为有血的味道,所以它才舔你吧。」

「没那回事。它很小心地舔着我呢。算起来比你温柔多了。」

「别把我跟狗比。」

老鼠似乎真的感觉很差。

看着老鼠嘟起嘴,紫苑突然想起他四年前的样子。紫苑觉得有点好笑,也觉得有点怀念。

「干嘛,你笑什么?」

「不是,原来你也还保留着纯真的一面,我觉得有点高兴。」

「什么?」

「没有,没事。好了,麻烦你带路了。」

紫苑轻轻地抚摸狗背。

这样的动作彷佛是种暗号,大狗马上往楼梯上跑。紫苑也追着它,离开了地下。

外头的阳光灿烂。

原来如此,这样的天气也许真的很适合洗狗。紫苑朝着天空大大地深呼吸。

在老鼠的眼中,紫苑的身影彷佛被卷入了光线之中。从黑暗的洞穴爬出来时,光线总是耀眼刺目。

老鼠不喜欢明亮的地方。

充满光线的场所,容易变得危险。这一点他清楚得不得了。他无法像紫苑一样,毫无犹豫地拥抱光辉。

敌人或朋友、墙内或墙外、爱或恨,还有光或暗。

所以我说了啊,我们绝对无法相容,我都说了那么多次了,你还是不懂啊。

老鼠把已经到嘴边的叹息吞了回去,吐不出的惆怅与无奈就此沉入心底。

正当老鼠打算锁门的时候,一只小老鼠走到他的脚边来。

「你回来了啊。」

老鼠将它抱到手心上来。它似乎很疲倦,葡萄色的眼睛看起来有点模糊。

「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小老鼠摇摇头,吐了一个胶囊在老鼠的手心,里面有一张淡蓝色的纸条。

「回信吗?」

如果是的话,紫苑会很高兴。

今天似乎跟信很有缘。

突然,他的心里飘过一个黑色的东西。黑色的不明物体。没有形象,只是黑。

不安。不祥的预感。

头的一角微微地痛了起来。

嗅出危险与灾害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靠着这个能力,老鼠多次死里逃生。

他觉得这个胶囊里的东西,有一股很讨厌的味道。彷佛是要将他往毁灭里推的一步……

他打开胶囊。里面是火蓝匆忙写下的潦草字迹。

沙布被治安局抓走了。救她。火

头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老鼠闭上眼睛,倚靠着门。

沙布,那个女生被抓走了。

为什么……她不是菁英分子吗?跟紫苑一样……跟紫苑一样……

也就是说,代替紫苑吗?第二只赎罪的羔羊。

为什么?为什么需要活供品呢?

为了隐瞒寄生蜂杀人的事情,所以捏造紫苑是杀人犯,但是杀人犯一个就够了啊。然而,为什么……为什么市府当局需要另一个活供品呢?为什么……

不管原因为何,如果那个少女是第二个活供品的话,就不可能被带到治安局去,一定直接送监狱了。

小老鼠从NO.6回来需要半天的时间。

来不及了,她一定已经被关进牢里了。

测量能力、精心挑选、从小就花费相当的预算跟时间培养的特别课程的学生,为什么要眼睁睁地毁掉他们呢?

为什么?为什么…

一定有什么问题。一定隐瞒了什么,有大事将发生了。

老鼠慢慢地站稳。

猜不透。

一团谜。

不过在解谜之前,有一件事必须要先做决定。

这个该怎么办?

如果把这张潦草的纸条拿给紫苑的话,他一定会去监狱吧。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只是一心想救沙布地往那里去。

单纯不解世事的少爷只为了「不能眼睁睁看着朋友遇害」这样的理由,即使是毒蛇的巢穴,他也会往里头钻。专程送命上门。

那么,要撕掉吗?

撕掉倒很简单。沙布这名少女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会变成如何,又关自己什么事?就这样放着不理她也无所谓,没有什么会因此改变。

但是,如果紫苑死了,自己的内心会有很大的改变吧。

不想看着他死。那大概很痛苦。痛苦的不是被杀的紫苑,而是必须活着看着那具尸骸的自己会很难受。又必须再一次活着忍受地狱之火的焚烧。

开什么玩笑。我已经受够了!

我不想再失去了,不想再一次品尝独自被遗留在人世间的痛苦了。

不想失去?痛苦?

老鼠嗤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他差点腿软。

将紫苑从治安局的手里救出来,是为了还他人情。不过如此而已。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要跟他有什么关联。

不仅是紫苑,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任何人有所关联或是心灵相通。

对他人的思念,比光明还要危险。绝对不能跟他人有任何关联。不管是男是女,只能跟他们有随时可以斩断的关系。

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敞开胸怀!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

老婆婆最后的遗言,他差一点又要违背了。

不想失去。

痛苦。

老鼠仔细摺好火蓝的字条,放回胶囊里。

失去跟痛苦,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就算紫苑死了,他也不一定会有失落感或是痛苦啊。就算有,也许只是极短的时间而已。

到时候自己可以自由地使用床跟浴室,不用担心汤的量,不会有人间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不会有人跟自己说话,也不需要阖上还没看完的书,专心聆听对方说话,更不需要压抑焦躁去回答对方的问题。

回到原来的生活。不过如此而已。

只要把装有纸条的胶囊交给他,然后转身就好,不要扯上关系就好。不过如此而已。

老鼠猛然打开门。

只有书跟少许家具的房子。

厚重墙壁围绕的地下室,是最适合老鼠的巢穴。

冰冷黑暗,看起来比平常宽敞。

冰冷、黑暗、宽敞的感觉朝着老鼠袭来。

跟他人有关联就是这样.独自一个人就变成无法生活下去。

人生四处都设有巧妙的陷阱,自己就被其中一个逮住了。

还来得及吗?

「老鼠,怎么了?」

紫苑站在楼梯上方通往地面的入口处喊着。

「大狗一直拉我,你快来啊。」

紫苑的身影在正午的逆光中,他的身影轮廓漆黑一片。

还来得及吗?

紫苑,没有你我还能活下去吗?

我能在多少会有点痛苦的觉悟下,逃离你这个陷阱吗?

我能斩断跟你的关系吗?

「老鼠?」

从地面上传来的声音里带着讶异。

「没事,我马上上去。」

老鼠关上门。

狗吠声、光线、风声。

老鼠重新卷好超纤维布,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梯,一步一步地走向地面。





后记

正阅读着这一页的读者们,你们的周遭现在是怎样的景象呢?

战争、饥饿、世界变得如何了?还有人继续杀戮吗?还是到处充斥着憎恨吗?叹息还是随处可见吗?

你们相信希望吗?我一直认为自己相信。这个世界还能修复,人类一定会舍弃武器,总有一天会的……

以年轻人为对象写故事,只是想要倾诉希望。在绝望之中无法孕育出新事物。

我一直那么认为,也顺从这样的想法,轻松地倾诉希望。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是饥饿、不知道什么是冷到发抖,不曾因为来不及治疗,伤口化脓,痛到呻吟,也不曾体会因为伤口长蛆,虽然活着,肉体却不断腐烂的痛苦,更不曾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自己却无计可施。这些你都不曾经历过,只会说些好听的话。」

「你只是在找退路,想办法不让自己受伤罢了。」

[言语不能像你那样随便地使用喔。被强迫还心平气和,那是不对的。你并不懂这一点,所以,我无法相信你。」

老鼠丢给紫苑的一些辛辣言语,同时也是直接插向我自己的刀刃,是刺向我本身的利针。

对,我觉得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去了解,就这样活到现在。身体没有病痛,不必担忧明天的食物,完全感受不到可能被火箭炮或是地雷炸到的危险,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热爱这种虽然有点无聊却安稳的生活。虽然这没什么不对,但是一掀开这种安稳生活的表面,我无法不看到与遥远异国的战争和饥饿之间的密切关系。

个人与国家相连,国家则和世界接轨,三者不可分。我终于发现了这个道理。所以,我忍不住写下了这个故事。我想跟紫苑这个少年,一起试着接触世界。

我们敞开胸怀,透过所感受到的痛苦与喜悦,将此刻试图理解世界的稚嫩与笨拙书写下来。

不过老实说,在创作的过程中,我多次觉得自己无法成为紫苑。我无法像他一样对这个世界掏心掏肺,真诚地仰赖他人,率直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害怕受到伤害,会巧妙地蒙骗自己,我无法像他一样乞求。

现在虽然完成这个故事,但不知为何我品尝到近乎败北的感觉胜于完成作品的成就感。

对不起,我好像一直在抱怨。退路多的人总是会变得多嘴又爱抱怨。

总之,这个故事才哪开始。我诚挚地希望读者们能够享受紫苑跟老鼠两个少年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们编织出来的故事。

今后他们会有怎样的遭遇,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噤口不说,而是真的无法预测。

只不过,我不想让紫苑成为只会空谈的理想论者;同样地,我也不想让老鼠成为只有憎恨的恐怖主义者,绝对不希望。为此,应该怎么办呢?他们若要生存下去,就得避开老鼠所说的「总有一天成为敌人」,那他们到底需要什么呢?不能虚构,而是我自己必须看透现实,自己去思考。我必须将焦点放在国家这个团体的丑陋、人性的脆弱,以及自己本身的狡猾上,绝对不能偏离视线。

接下来,在结尾我还是想倾诉希望。不是简简单单胡谗一堆,也不要那些空泛的言语。就算是赌上我自己,只能结结巴巴地诉说也好,我就是想倾诉自己所掌握的希望,期盼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书写者。

我没有自信,因为我清楚知道自己的无力与无能。只是,我认为自己只能选择跟少年们一起战斗这条路。

提供战斗的场所,并且一直推着我前进的讲谈社编辑部的山影好克先生,我要向他致上我的感谢与敬意,同时,我也想跟他哭诉「这个工作好辛苦喔」。而他一定会回答我说:「哪有那么容易呢!你是专家啊,别让老鼠及紫苑笑话你,好了,振作点。」

最后,我由衷地感谢透过真实、幻想、我所望尘莫及的想像力,打造出NO.6的影山彻先生,以及利用相片注入独特光与影的北村崇先生。非常感谢各位。

下集预告

禁止思考、不准烦恼、不允许忧愁存在!

这里,其实是个可怕的地方……

浅野敦子◎着  SIBYL◎图

紫苑渐渐适应了在西区的生活,也开始帮借狗人洗狗,以赚取糊口的费用。可是,得知紫苑的好友——沙布被治安局抓走的老鼠,却对紫苑隐瞒了这个消息,并暗中委托借狗人调查。同时,留在NO.6的紫苑母亲火蓝,无意间在公园里认识了神秘男子杨眠,他告诉火蓝,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是像紫苑一样,被政府「默默处理掉」的失踪人口……

[ 2009年3月暗潮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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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野敦子】《未来都市NO.6》第二卷(彩页+插图).r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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