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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野敦子】 《未来都市NO.6》 第六卷

    沙布在重重的人体试验下命在旦夕!
    唯一支持她活下去的,是对紫苑的思念……
    紫苑和老鼠为了营救沙布而潜入监狱下方的地下城市,与神秘人物“老”会面。“老”是赐予老鼠名字的人,而且与NO.6的诞生息息相关,更是第一个遭到寄生蜂寄生的宿主!
    他娓娓到处NO.6那段令人惊愕的过往,也因此更加坚定了老鼠与紫苑揭穿NO.6真面目的决心。
    同一时间,NO.6的市民聚集在广场上庆祝“神圣节”,没想到寄生蜂突然发动攻击,遭到寄生的人迅速地老化、乾枯致死,恐怖的惨状令众人尖叫逃窜,整个室市充斥着恐惧与不安。
    NO.6的内部终于开始产生动摇,紫苑和老鼠能够趁机救出纱布吗?
  
人物介绍
    紫苑
    两岁时被NO.6市政府认定‘智能’属于最高层次,便和母亲火蓝住在‘克洛诺斯’里,接受最完善的教育与生活照顾。12岁生日那天,紫苑因为窝藏VC而被剥夺了所有的特殊权利,沦为公园的管理员。
    后来,紫苑在公园中发现因杀人寄生蜂而出现的尸体,竟因此被治安局诬陷为凶手,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老鼠所救。没想到,紫苑的体内也遭到不明蜜蜂的寄生,差点命丧黄泉。熬过死亡大关的紫苑,所有的头发都变白了,身体上也出现一条缠绕全身、如红蛇般的痕迹。
    老鼠
    真实姓名不详,有着如老鼠般的灰眼珠。12岁的时候因不明原因,从外面而被送进NO.6里,还被冠上‘VC’——重大犯罪者身份。受了枪伤的老鼠,逃进少年紫苑的房间里,也开启了两人四年后重逢的缘分。
    当紫苑因为寄生蜂事件,被治安局诬陷为杀人凶手时,老鼠出手救了紫苑,并将他带到自己居住的西区,还陪伴紫苑熬过了寄生蜂入侵体内的生死关头。
    火蓝
    紫苑的母亲,跟紫苑一起被赶出‘克洛诺斯’之后,在下城的某个角落,开了一家手工面包店。虽然是只有一个展示柜的小店面,但是从早到晚都飘着面包的香味,很多人因此被吸引而来,生意蛮好的。
    力河
    前<拉其公寓>(报纸名)的记者,现在在西区以发行不良的黄色书刊和为NO.6高官找乐子为业。曾经历过NO.6初创建的时期,并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黑暗内幕。力河与紫苑的母亲火蓝曾是旧识,年轻的时候曾经非常喜欢火蓝。
    纱布
    也在两岁时,只能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在十岁之前仍跟紫苑来往密切。主修生理学,已经被市政府选为交换留学生,到其他都市去进修。
    借狗人
    个子矮小,又有一头长到腰际的黑发、深黑眼睛、褐色肌肤,身穿宽松上衣和残破的长裤。经营西区内一间残破的旧饭店,以出借狗给投诉的人取暖为主业;因为听得懂动物的语言,所以也利用狗到处打探情报,并将情报贩卖给需要的人。
    火蓝&立克
    老鼠家附近的孩子,是一对姐弟,下面还有一个妹妹。火蓝的家里非常贫穷,也常常吃不饱。紫苑因为火蓝与自己的母亲同名,所以对她非常有亲切感,表示愿意在闲暇的时候,读故事给火蓝还有其他小孩子听。
    杨眠
    小女孩莉莉的舅舅。外表上看起来,它是一个身材瘦高、长相平凡的中年男子,但其实对于NO.6,内心藏有诸多不满和愤恨。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曾出手救了紫苑的母亲火蓝一命。
    市长
    市长有一对爱抖动的大耳朵,学生时代的绰号叫“大耳狐”。密谋未知的计划,期望将以市长的身份来掌政的时代结束,改以君王的身份绝对掌管NO.6,统治这块土地。
    白衣男
    长发、带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终日从事疯狂的人体试验。与市长在学生时代为同学。和市长各怀鬼胎、相互利用,企图掌控NO.6.
  
目录
    1 宁可忘了自己
    2 是谁送终?
    3 原因是……
    4 快把一切扬弃
    5 各种欲望之中
 1 宁可忘了自己

1 宁可忘了自己


要想到我所干的事,最好还是忘掉我自己。用你敲门的声音把邓肯惊醒吧!我希望你能够惊醒他!


(马克白  第二幕  第二场)


传来风的声音。


那是一种哀戚的哑咽声响。


怎么可能……


紫苑停下脚步,缓缓地眨了眨眼。好暗,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里仍然只有漆黑一片,视线所及之处全都笼罩在墨黑之中。当然,根本没有风。


这里是地底深处。


神圣都市NO.6背后不为人知的场所——监狱的地下空间。不可能有风,更不可能听到风声。然而,紫苑却听到呼啸的风声,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他真的听到了。


跟在不久之前住过的NO.6内部听到的风声不一样,既不是摇动茂密枝叶的风,也不是带来娇嫩花香的风,而是……


废墟的风。


他想起荒芜地孤立在西区一角的饭店残骸。刚才听到的,就像那里呼啸而过的风声。


冰冷的风,每次这风一吹来,都有种寒风沁骨的感觉。倒在路边一动也不动的老人、因饥饿而丧失体力的孩童们,实际上也会被这股冷飕飕的风冻死,残酷又无情的冬风。


好怀念。比起NO.6里无害的温柔微风,废墟里呼啸而过的刺骨寒风更令人怀念好几倍。


这会儿借狗人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正在用大锅子煮剩饭,动作敏捷地准备狗儿的食物呢?还是忙于清点今天赚到的钱呢?褐色肌肤、乌黑头发、身材瘦弱的借狗人。


紫苑托了一名婴儿请借狗人照顾。其实是硬塞给他的。


紫苑,你别太过分,我开的是饭店,可不是慈善事业的孤儿院。


脑海里浮现一张苦瓜脸。


对不起,借狗人。除了你,我无人可托,只好拜托你了。


啧!


借狗人咂舌。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好啦,我帮你啦,我也还算是有点爱心。对啦,连狗都不吃的爱心,真拿你没办法。我的狗拼命保护的婴儿,我也不能把他丢出去……我太好说话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受不了。


借狗人,谢谢你。


我才不屑你的感恩哩,又不能当饭吃。紫苑,我帮你顾孩子,只是帮你而已,你可一定要来接他喔!人是你捡回来的,你自己养,自己负责,听到了没?一定要来接他……


「紫苑。」


老鼠回头,喊了紫苑的名字。


紫苑清楚地捕捉住拥有光泽的灰色眼眸。就算在如此漆黑的空间里,老鼠的眼眸仍旧吸收光线、绽放光芒。还是……?紫苑此刻念头一转。


还是就算没有光,就算在连一丝光芒都没有的漆黑当中,我仍然可以捕捉到这双眼眸呢?


「别停下来,跟紧我。」


「啊……思。对不起,我有点恍神了。」


「恍神?」


「我觉得好像听到风声,吹过借狗人废墟的风声……我知道是我听错了,但是……我问你,老鼠。」


「嗯?」


「借狗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老鼠眨眨眼。感觉他好像倒抽了口气,说..


「真的不能小看你。」


「嗯?」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恍神的人可不多啊,因为太过紧张而失神的人倒是不少,而你居然还能听风声,悠哉地想着别人,这简直是神迹呀!你可以名列仙班了,今后我可要早晚膜拜罗!」


「你在讽刺我?」


「怎么会?我可没那个胆量敢讽刺神,我真的佩服你,只是……」


手臂一把被抓住。


好痛。


手指紧紧地扣住皮肉。


老鼠乍看纤细的手指究竟多有力道,紫苑可是一清二楚,因为他的手臂不知道被他抓过几次,每次都痛到表情扭曲。但也是因为紫苑的手臂不知道被抓住几次,才能逃过一劫,无数次,难以计算……那双手让紫苑从死里逃生、在绝望之中得到希望、舍弃虚假看清真相。如果没有那双手,他根本撑不下去。


「接下来请你胆小一点,管借狗人在做什么干嘛,想想如何保护自己吧!」


「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吗?」


「知道,应该吧……」


「应该,我看你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吧!」


老鼠突然笑了,微微的、却忍俊不住的愉快笑容。


「我居然在这个地方、在这种时候跟你聊这种话题,我还真悠哉啊!看来跟你在一起,连我都能名列仙班了。」


说完,老鼠的口吻变了,变得沉重又锐利,指尖的力道也更加强悍: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离开我,你自己想办法跟上我。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我不会再讲第二遢。」


紫苑点头。


也许是看到或是戚觉到紫苑的点头回应,老鼠转头继续往前走。这个背影不会轻易地转头看自己,这点紫苑很清楚。


如果不拚命活下去,如果不贪婪地想着要活下去,老鼠就绝对不会回头眷顾自己。


老鼠绝不会崇拜漫不经心、反应迟钝的神。


紫苑吸了一口漆黑的空气,紧跟着迈开脚步。


岩石的裂缝间有条微微往上延伸的小路,约一名成年人勉强可通过的宽度,感觉比那条等距离嵌着电灯泡的水泥通道还要狭窄。这不是一条很长的路,但是因为蜿蜒曲折,感觉特别难走。


可是……


紫苑用手背抹去汗水。


可是,这里没有血腥味。


没有弥漫在那条通道上的血腥味,也没有几十名渐渐死去、慢慢被虐杀的人所发出的呻吟声。


这里只有黑暗。


就算这只是短暂片刻,就算跟过去一样,黑暗尽头有紫苑无法想像的现实在等待着他,但是至少在这里闻不到人们被不分青红皂白残忍地虐杀的腥臭味。


感激。如同沙漠里的绿洲,让人心存感激。


太天真了。


紫苑紧咬下唇。


不用老鼠说,他也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只是闻不到罢了,只是听不到罢了,只是隔着墙壁,肉眼看不到罢了。


事实上近在咫尺。


人类,连刚出生的婴儿在内,有几十个人遭到莫名的残酷猎杀,这个真相就在跟紫苑现在所站之地相连的地方正在进行着,此时此刻还持续着。


不是闻不到、听不到、看不到,就表示不存在。即使找到了绿洲,沙漠依旧存在。


天真。


只是想逃避罢了,只是想遗忘看到残忍虐杀时的愤怒罢了,只是希望自己不要看见凄惨的景象罢了,只是想缩成一团,什么都不想地投入沉睡的梦乡罢了。


天真,而且软弱。


摸索着岩壁,努力追上老鼠。


总之现在要追随他的脚步。不……我总是一直追着他的脚步。


在西区生平第一次走在暗夜时,紫苑也曾跑过。如果没有那些经验,我不可能走在这彷佛眼珠子被戳瞎后的黑暗里。


就这方面来看,自己已经变强了一些。


告诉自己。要相信,相信自己也以自己的方式储备了能量,要相信自己。


陷入自我厌恶、沉溺在挫折戚中,这些都很容易,但是毫无意义。


相信自己是一种力量,将这种力量视为粮食、当作武器,许多困难自然能迎刀而解。


紫苑将精神集中在跨出的脚步上,一步、一步往前迈进。


眼前出现了光亮。昏暗的光亮,在前方微微亮着。


老鼠的背影滑进那片淡淡的光亮中。紫苑加快脚步。


「啊……」


紫苑倒抽一口气。


他此刻来到一个广场,这里比刚才老鼠跟灰色男人对打的地方还要宽敞,天花板也高。高度约有三层楼高,周围是凹凹凸凸的岩石,跟刚才看到的一样。


这里是一个构造复杂的巨大洞窟。


老鼠这么说。如果真是这样,这里就是一处自然形成的广场。四周的岩石上处处点着蜡烛,不光是蜡烛,也有电灯的光亮,虽然都是淡淡的光线,但是很温暖,也很漂亮,彷佛绽放在岩石上的小小火焰花。


石地?


紫苑眯起眼睛凝视。屏息,专心凝视,然后再屏息。


有影子在动。


一、二、三、四……不是老鼠,并不是那么小的生物。有几道影子在动,用两只脚站着,窃窃私语着什么……两只脚站立,窃窃私语……


人类!


咽下的气息堵住了喉咙,心中的鼓动越来越激烈。


人类,这里有人类,从岩场四周探头窥视我们!是人类!


紫苑再用力眯眼凝视,发现岩石上的蜡烛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洞口。洞窟里还有洞穴,那些人似乎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


紫苑的视力并无法捕捉住个别的身影,但是他还是朦朦胧胧地能判别出这些人的身高跟体型都不一样。


可能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小孩吧?他们全都探出身子俯视着这边。一直盯着看,会觉得他们的眼睛里散发出一股微弱的光芒。


「老鼠,这些人是……」


「你觉得呢?」


「啊……是存活下来的人吗?跟我们一样从死刑场逃过一劫的人?」


「错!」


老鼠缓缓地摇摇头,那缓慢的动作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老鼠说:


「他们从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了。」


「很久以前……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知道。」


很快就会知道。是吗……是这样吗?


很快就会知道。只要你有毅力与力量。


紫苑握紧拳头。


问很容易。紫苑总是在问,在自己试着去解读眼前的现实之前,总是轻易地要求老鼠告诉自己正确答案。


已经不能再这样了。


要自己找答案,去抓住、去解读。


就算是老鼠,终究也还是别人,只依靠别人所说的话是无法看清事实,无法跟超乎想像的现实对峙,也就无法跟老鼠站在对等的位置上。


要自己去发现。


老鼠的视线掠过紫苑,灰色的眼眸上蒙上一层阴影。他眨了眨眼,抹去眼中的阴影后,单手柔顺地往旁边一挥,那是老鼠独特的优雅动作。他说:


「你看看,真是壮观啊,全都出来迎接罗!」


「你在这里也这么有名啊!」


「……笨蛋,他们是来迎接你的吧。」


「我?」


「你很特别啊。有外人闯进这里可是前所未闻之事啊,而且还是NO.6的居民呢!」


「是前居民,现在已经不是了,NO.6的!ID卡我早就扔了,我早就不是那个都市的市民了。」


「别在意呀,我只不过是一时口误罢了。」


「我在意,而且这一点都不是小事情。我没有你想像中的软弱,也没有被NO.6绑住。」


也许有点虚张声势,即使如此,紫苑仍尽可能挺直腰杆。


我是软弱,精神跟肉体都太脆弱了。不过,决心不会动摇,也毫不犹豫。


不是在神圣都市的内侧,而是要在外侧活下去的决心:想要跟你一起生活下去的想法,都丝毫没有动摇,也不会觉得困惑。


「谁说你软弱了?」


「你常常说。」


「怎么可能!你是最强的,我刚才不是才佩服过你?我说你很厉害,不是吗……我现在更加钦佩你了,你实在太强了。」


老鼠耸耸肩。


「我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你还会这样抓着我的语病向我抱怨。」


吱!吱!吱!


一只沟鼠沿着紫苑的身子往上爬,坐在他的肩膀上。它比哈姆雷特、克拉巴特它们重很多,而且有腥臭味,不过蠕动鼻尖、歪头的动作是一样的。另一只坐上紫苑的另一边肩膀,那家伙将头探入紫苑的白发里,上下摩擦着脸颊。接着又有一只小老鼠靠近紫苑的脚边,一只又一只地靠过来。


老鼠们在紫苑的身上爬上爬下,发出如同撒娇般的声音。


吱!吱!吱!叽叽叽叽叽……


吱吱吱、吱吱吱……


「喂,你们别玩了啦,我可不是溜滑梯,别玩了啦,很痒耶。」


紫苑扭着身体。


空气中出现骚动,在黑暗中掀起涟漪。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听起来不真切的窃窃私语、微微摇动的身影、投射而来的视线……居住在石子地的居民,他们的气息传了过来。


「真有趣的孩子。」


有个声音从头上传来,虽然低沉,却很响亮。虽然比不上老鼠的歌声,听起来却很舒服地渗透入耳里。


跟刚才是同一个人吗?在墨黑的空间里传来的那个声音。


「你说吧。」跟那一句话是同一个声音吗?


紫苑抬头。


石场中央有个彷佛阳台一样突出的空间,上面有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男人……应该是吧……穿着下摆很长的长袍,头发跟胡须都又长又白的老人……看起来是这样。四周昏暗,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真有趣的孩子,居然能让老鼠们没有敌意,也没有戒心。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你叫什么?」


「紫苑。」


「紫苑……真漂亮的名字。」


「啊……谢谢,谢谢你的夸奖。请问,你呢?」


「我?我怎么了,紫苑?」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骚动……


黑暗中的涟漪越来越大。沟鼠在肩膀上吱吱吱地叫着。响起笑声,四周的岩场扬起各种笑声,朝着紫苑袭来。


嘻嘻嘻……


名字耶。


嘻嘻嘻……


他问名字耶。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笑什么?我不过是问了名字而已,这样就能让这些人失笑吗?


嘻嘻嘻、嘻嘻嘻……


笑声此起彼落。


紫苑望向站在身旁的老鼠。


老鼠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当然他没有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雕像一般。


「老。」


深厚的声音彷佛笑声的涟漪般传送过来,洞窟里的声音霎时静止了。被彷佛风平浪静的森林里,偶尔会遇见的那种让人觉得疼痛的寂寥取而代之。寂寥之中,只有老人说话的声音缓缓地扩散开来。


「老,大家都这么叫我。」


「老……你的名字吗?」


「也许吧,也许只是老人的意思。」


「所以这不是你的本名吗?」


数秒的沉默,之后,老说:


「嫩小子,这里没有人拘泥什么名字,没有任何一个人……老鼠,你没告诉他吗?」


听他这么一问。


紫苑叹了一口气。


听他这么一说,紫苑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老鼠的本名。


「老。」


老鼠动了,他往前跨出一步继续说:


「请你听我们说。」


「好。」


老人在椅子上挺直身躯。


「你回到这里来,原本不可能再见的人,却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听听你的理由。」


「谢谢。」


「谢?老鼠,你在外面待了一阵子,变得软弱了。不过,你变得再怎么软弱,也不会忘了规矩吧?」


「当然。」


「一旦离开这里,就不允许再度回来。你打破了这个禁忌,就必须付出代价。」


「我知道,我会接受惩罚,所以请听我们说。」


老人折了折手指。


刚才没有发觉椅子的脚上绑了两根长长的棍子,与其说是椅子,倒不如说是轿子还比较贴切。


有两个男人抓着棍子,连同轿子一起把老人抬高。


脚呢?


老人穿的长袍下摆只是垂着而已。他失去了膝盖以下的腿,而且是双腿都没有。


老人坐着轿子从岩场沿着墙壁慢慢往下走。一道将长发绑在后面、从身体的轮廓看来应该是女性的人影,拿着类似畚箕的东西,在轿子的前方扫着。似乎是在清扫露水。


那里有路,一条人与人正好可以擦肩而过的路。虽然相当陡峭,然而男人们却以稳健的步伐走着。


那当然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由人工贯穿岩壁而成的路。仔细一看,路沿着岩壁分布,也许是可以任由人们自由来去的构造。


这是……城市吗?


紫苑重新检视四周,同时也让自己的思路转动。


像是住居般大小的洞穴、岩壁上的道路、这个广场、从广场往深处延伸的漆黑空间,甚至还能闻到煮东西的味道。而且还能感受到微微的,真的是微微的风,空气流动着,这就代表这里跟地上是相通的吗?……这里是人们居住的城市!


地底下有城市?


控制着千头万绪的思考,整理出一个思绪。


老鼠曾说过这片漆黑中的居民并不是逃过「真人狩猎」的人……应该没错吧?然而,在阳光无法到达的地下世界,有一群人生活在这里,这样的条件未免也太过严苛了吧?人类这种生物的构造原本就是适应地上的生活,在几乎没有阳光、气流、自然变化的地方,怎么可能活得下去?然而,眼前的确有一群人,这里有人类居住的痕迹。


眼前的风景并非一朝一夕形成,这点自己还看得出来。这群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居住在地底下,建造街道,慢慢适应过来的吧……眼前的情况只能如此解释。


紫苑忍不住深深叹气。


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监狱的下方吗?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街道?是偶然吗?


该不会是……


紫苑的脑中正在脑力激荡,可是再怎么思考,也抓不住一丝思绪。无法跳脱「该不会是……」的推测。然而,正因为如此才要推敲,才要假设「该不会是……」的假设。紫苑拚命想着。


该不会是从很久以前,就有人住在原本就有巨大洞窟的这个地方吧?


原住民…


如果在NO.6个都市国家诞生之前,就有人居住在这块土地上……


西区那一带过去也是一个美丽的小小城市,力河等许多人就生活在那里,母亲也住在那里,虽然没见过、也没有任何记忆,但是父亲应该也住在那里。城市后来变了样,成为孕NO.6的母体。不,不是城市变了,是人变了。因为人,一个拥有特殊合金墙壁的巨大都市国家诞生了。墙壁的外侧,城市的残骸变成了西区,变成了荒芜的一角。然而,那只是西侧而已。


NO.6破坏的只有西边的城市吗?北边的群山、森林、南边往东边延伸的草原、从东边到西边散落的点点湖泊……从NO.6的面积来估算,应该是向东南西北所有方向扩张、并吞……这么想才是正确的吧……


一阵冷颤闪过背脊。


北边的群山、南边的草原、东边的湿地。在这些地方的某处,有紫苑不知道的种族生活着,而且不只一个种族,山里、森林里、草原里都有人类生存。这个洞窟里也有……


原住民族,从遥远的古时候就居住在洞窟里的人们。


有人居住在力河与母亲也曾居住的地方,有着不同性质的世界……这些人大概跟「城市里的人」几乎没有接触,各自活在自己的领域里互不侵犯,也许连彼此的存在都不知道。


原本这里是一片辽阔的森林地带。而在这颗星球上,具备人类生存所需条件的地方只剩仅仅六个区域。


人们在这六个区域建造城市,而这些城市后来慢慢变成了都市国家。人们记取过去的历史教训,一致认为不拥有任何武力才是人类能够存活下去的最基本条件,因此签订拜伯伦条约,同意放弃所有军队及武力,并舍弃都市原有的名称,只单纯以号码为名,也就是NO.1到NO.6。


在尊重各自的独特性与独立性为原则下,维持彼此间的密切关系,这六个都市等同一个国家的想法,不仅为政者,连每一位市民都如此期待,如此下定决心。


我们只剩下这些地方了,绝对不允许继续破坏。战争是罪恶,会引导一切走向灭亡,会从根本危及我们的存在。为了我们人类的未来,必须放弃所有武力。


在这样的理念之下,我们在这里创建以友好、理解、信赖为基础的六个都市。


NO.1到NO.6。


第六块地区有着比其他地方更丰腴的自然条件。我们利用这样的自然条件、人类的睿智与科学技术,创建了史上罕见的理想都市。


这就是神圣都市NO.6诞生的始末。


这是紫苑以菁英学生的身分,在教育设备完善的教室里学到的历史概要。


感觉一股比刚才更强烈的寒颤闪过,似乎连指尖都结冰了。


一闭上眼睛,不,即使张开着眼睛,脑海里仍旧浮现「真人狩猎」的风景。那是现实,自己亲眼所见的现实。


组合屋应声倒塌,帐棚被炸飞,四处逃窜的人们被无情地虐杀。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连婴儿都不被放过。除了丢石头,没有其他抵抗能力的人们遭到新式武器的攻击。真的是一场杀戮……


还说什么放弃所有武力!


紫苑下意识地紧晈下唇,血腥味在嘴里散开,随着唾液吞进肚里。


紫苑不了解其他都市的情况,但是、但是……


这些都市渐渐成为拥有压倒性强大军事能力的武装国家,至少NO.6是如此。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


紫苑再吞了一次和着血的唾液。


那个都市从何时开始改变?何时开始偏离拜伯伦条约的理念与理想?


究竟从何时开始的……?


一开始就这样了吗?


紫苑感觉到一股视线。他迎上老鼠的眼神,感觉被一块闪着光芒的灰色布幔团团笼罩。紫苑的心跳得好快,脑海中盘旋的各种思绪全都暂停了。


那一瞬间,紫苑有一种快感。


真不可思议!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微微光芒会让自己觉得被排斥,也会让自己觉得被包容。


只是现在不能将自己投身在那种甜美的自我陶醉中。如果停止了思索,就会随波逐流,很容易就会迷失在他人的言语、时代的氛围中。


老鼠不可能拥抱逃避思索、只想随波逐流的人。


紫苑扬起下巴,继续思索。


我并不想被包容,我并没有舍弃思考。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读周遭的世界,也会面对这个世界的真实,与这个邪恶的真面目对峙。老鼠,你认为那就是对抗,不是吗?


紫苑错开老鼠的视线,闭上眼睛冥想。再度思考。


究竟从何时开始……?


从最初?


没错,从最初,从NO.6诞生时开始,这个都市就偏离了和平与共存的理念吧。


这块土地上还有一直住在这里的人,而NO.6侵略了那些人,如同饥饿的野兽啃食猎物到尸骨无存般的企图征服那些人。NO.6就是这样扩张领土,建立都市国家的基础……和平?共存?如同嘲笑这些用词一般,用武力占领周边地区。


如同破坏西区一般,如同虐杀西区的居民一样,使用压倒性强大的兵力……


可是,不对……那个要怎么解释?LED,发光两极体。让电流流过特殊半导体的接合部分使其发光,那是不存在于自然界的光,科学的光。那应该是NO.6发明的东西吧?还是……还是、还是……这里有跟NO.6并驾齐驱或是更高超的科学文明存在呢?如果是这样,应该没有那么容易被侵略啊?当然,科学并不是万能,也不是无敌……


不懂。


彷佛走在迷雾之中。


再怎么思考、再怎么探究,还是无法接近事实。越是思考、越是探究,就越是迷惘,无法从迷宫中走出来。思考无处可依,令人旁徨。


真令人心烦。


吱吱……


沟鼠从紫苑的肩上跳了下去,小老鼠们也躲进岩石的裂缝里。


怎么回事?


就在紫苑用眼睛追着小老鼠的瞬间,他被袭击了!有一道影子将他的手反折到背后,并捣住他的嘴。才一瞬间,他就被细绳捆绑住了。背后被用力推了一下,双手被绑在后面的他就这么摔倒,肩膀狠狠地撞击地面。


「干什么!」


「紫苑,别反抗!」


老鼠也被绑着,跪在地上对紫苑摇头。


「别反抗,安静!」


「可是为什么会……好痛,绳子绑得我痛死了。」


「放松,深呼吸放松身体,这样会好过一些。」


紫苑照着做后,的确是好一点了。不过这手法也太厉害了,不过几秒钟就轻轻松松抓住他们……啊,可是……


「比不上你。」


「什么?」


「你更厉害,不论是用绳索或小刀。」


「谢啦,这么夸奖我。能得到你的赞美,真是无上的光荣。」


「我总是非常佩服你……呃!」


脖子被绳子缠上,无法呼吸。


「不准讲话!」


耳边传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是那个男人吧?头发、皮肤、瞳孔都是灰色的男人。


「你再废话,我就让你永远也讲不出话来。」


绳子拉得更紧了,感觉喉咙真的要被锁住,气管都压扁了。脖子以上的部分似乎急速膨胀,无法呼吸,好痛苦啊!


「你够了吧!」


老鼠平静地说。虽然平静,但是却带有压力。


「刚才的报复吗?欺凌无法抵抗的人泄愤。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学会这种卑劣的手段,毒蝎。」


脖子上的绳子松了,紫苑刹那间脑筋一片空白,只是趴在地上猛烈地咳嗽。


同时听到如同掉在地面上一般的拍打肉声。


他撑起身体。


老鼠倒在旁边。


男人的脚踹着老鼠的肩膀。他的脚上穿着以类似树皮的东西所细编的凉鞋。


「你也一样,老鼠。」


男人的口吻更加严厉了起来。


「别企图回嘴,你还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吗?那么就由我来告诉你。」


男人举起脚又踹上老鼠的肩膀。


「你们是从外面入侵进来,就算被杀也是理所当然!」


「住手!」


紫苑扭动身体大叫。老鼠抬起头摇了摇,彷佛要紫苑安静。


怎么安静得下来!


「卑鄙,老鼠说得没错,你把我们绑起来,让我们无法抵抗,然后才来欺凌我们,简直就是人渣!」


「紫苑。」


老鼠的脸都扭曲了,有几道血痕从太阳穴往脸颊滑落。


紫苑非常生气地抬头看着男人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跟NO.6不是一样。」


「你说跟NO.6一样?」


男人气得全身发抖,灰色的眼睛里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是接近杀意的光芒。然而紫苑还是无法不说,他同样全身颤抖,不过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愤怒在


他的心中翻腾。


「没错,还不是一样!你做的事情跟NO.6根本没两样。以暴力压制弱小的对象,残忍地施暴。哪里有不一样!」


「我可不弱哦!」手被绑在背后的老鼠耸耸肩这么说:


「紫苑,你想说的我明白了,就别再说下去了,你再说下去可是会被踢死的喔!这位大叔踹人的功力可是一流的。」


「我要杀了你。」


男人呻吟着说。


「你是魔鬼,邪恶的魔鬼,现在不收拾你,将来必成大患。」


「毒蝎,你太有慧眼了。」


老鼠故意地叹了一口气。


「说得一点也没错,他的确是个灾难,而且还是最要命的那种。」


「老鼠,你说灾难……指的是我?」


「就是你啊!」


老鼠嘻嘻嘻地发出愉快的笑声。


「我看得到他的邪恶。恶魔附身,带来灾难的使者。老鼠,你说过这家伙是NO.6居民吧?」


「正确来说是前居民,不久前他还是住在那个都市内部的人。」


「所以才会如此邪恶吗?不……这家伙……根本就是NO.6的化身。」


老鼠眯起眼睛,用舌尖舔了舔嘴唇上的血。


「NO.6的化身……原来如此,看在你眼里是这个样子。」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这家伙一定要死,现在一定要收拾,否则的话……」


男人往前跨出一步,紫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杀意,让人想逃。


他是来真的……


这个男人真的想杀我。


企图再往前一步的男人栽了个筋斗,跌倒在地。他被老鼠的脚绊倒了。


老鼠跳了起来,绳子从身上滑落,彷佛变魔术一样。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


男人想要站起来,老鼠的膝盖却用力地撞进他的腹部。男人闷声呻吟,因为疼痛而往后仰,无防备的脖子被架上了一把刀。


「我千辛万苦才把他带到这里,这么简简单单就被你收拾掉,那可不妙。」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种灾难……带来这里?你想要毁灭我们吗?」


「相反。」


老鼠淡淡地说:


「我要毁了NO.6,所以我带他来。」


「毁了NO.6?这家伙有这个能耐?」


「不知道,没试过谁也无法下定论,但是在尝试之前可不能让你杀了他。而且,你不觉得嫉妒他也太难看了吗?」


「嫉妒?」


「没错,你嫉妒紫苑。自己的沟鼠轻而易举地就被收服,你很嫉妒。我没说


错吧?」


传来咬牙的沉重声响。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老鼠……你还是这么讨人厌,思心到让人想吐,我看就先勒死你吧!」


「真美好的约定,我会期待的。不过在那之前,我要请你……」


老鼠嘴角上的微笑不见了。从下巴滴下的血珠落在男人的胸膛,染红了衣服。


「发个誓吧!毒蝎,说你今后不动紫苑。」


小刀的刀刃动了动,男人的喉咙也动了动。


「发誓!」


男人顽固地沉默不语。


「到此为止吧。」


传来稳重的声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还是这样,老鼠,操小刀的手腕跟讽刺的口吻一点也没变,不,是越来越厉害了。」


坐在轿子上的老人跟他的声音一样,带着稳重的笑容。他坐的轿子静静地被放了下来。


「老。」


「你长大了,我都快不认得你了,没想到我会看到长大以后的你。」


老鼠放开男人,跪了下来。小刀一转,消失在手中,这次也彷佛魔术表演一样。男人喃喃自语地说了些什么,再度咬牙切齿。沟鼠从紫苑的膝上跑过。


「我一直以为你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在遥远的彼方,我不是这么命令过你吗?我要你离开这里,忘记所有,舍弃一切,自由地过日子,不是吗?」


「老,请听我说。」


「你不该回到这里,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该回到这里。」


「我根本无法自由!」


老鼠用力地握紧拳头。


「只要NO.6还在这里,我就不会自由,不可能忘记,也无法舍弃。」


「老鼠。」


「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NO.6存在着,至今仍存在着,我如何独自活得自由?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记得要求过你不要在乎,我要你不要在乎地活下去。不这样的话,你根本无法活下去。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我放你到外界去,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


「因为我发现了。」


「发现什么?」


「我发现你说的全都是谎话。」


空气出现骚动。从四处的岩壁中俯瞰着他们的人群开始以不成声的音量窃窃私语着。


「你说的全都是谎话,骗人的。我根本无法不在乎地活下去,不,应该说我必须在乎。就算假装获得自由来欺骗自己,结果还不是心系着。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获得真正的自由,我要自己解放自己。为此,我回到这里来了。」


「你所说的自由就是跟NO.6对抗吗?」


「我要对抗,而且获胜,让它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一丝不留。看到神圣都市的末日,我才能真正获得自由,活得自由,可以在自己的意识下……离开这里。」


「老鼠!」


紫苑不自主地叫了出口。他边叫,边抓住老鼠的肩膀。


「那是什么意思?离开?什么意思……」


「紫苑。」


老鼠不断地眨着眼睛。


「你怎么……解开绳子的?」


「啊?」


「绳子,你怎么解开的?你身上应该没带小刀。」


「啊?你说绳子啊,沟鼠们帮我咬断了。」


「沟鼠?怎么可能?」


紫苑拿出绳子的前端,在老鼠面前晃了晃。


「你看这里,大家一起帮我咬断的,一下子就咬断了,很厉害吧?」


瞄了眼晈得乱七八糟的绳子,老鼠皱起眉头说:


「你连沟鼠都叫得动?」


「我?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个本事,是老鼠们自己帮我的,它们都很亲切又聪明。」


「亲切又聪明……吗?看来真的是你的沟鼠咬断了主人绑的绳子。的确是亲切又聪明,你的家教真好,毒蝎。」


男人,叫做「毒蝎」的灰色男人只是微微动摇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倒是老人叹了口气说:


「别再讽刺了,老鼠,这是你的坏习惯,人虽然长大了,坏习惯似乎并没有改,真是伤脑筋。」


老人的口吻里带着温暖,彷佛一个父亲苦笑地看着儿子的所作所为。温暖来自疼爱,这个人疼爱老鼠。


紫苑盯着轿子上的老人看。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见对老鼠表现稳重又温和的人。


老鼠总是孤单一个人。


孤独地活着,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人愿意靠近他。


紫苑以自己的方式渴望着老鼠,也深深为他的强韧、温柔、美好所着迷,甚至希望能待在他的身边。自己的内心有这样的想法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只是对于不知道如何定位这种想法而深感困惑也是事实。


向往、友情、尊敬、爱情……心里很困惑。


可是,轿子上的老人传达出来的,的确是慈爱,就像父亲疼爱儿子的这种感情。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个人也关心着老鼠。


「紫苑。」


老人呼唤。


「是。」


「到这里来。」


「是。」


「等一下。」


毒蝎站出来抓住紫苑的手。


「老,这家伙太危险了,身上带着邪恶,不能靠近他。」


「邪恶……这个少年吗?」


「他不是少年,是恶魔。这家伙会毁灭一切,我看得出来,为什么你看不出来?」


被说成这样怎么可能还不生气……紫苑企图挣脱被抓住的手,然而毒蝎的手不但文风不动,甚至更加用力地扣住紫苑。


「没关系,紫苑,到这里来。」


「老!」


「没关系。善与恶、纯洁与邪恶、真与假,都在一线之间,相似到甚至难以分辨。对吧,老鼠?」


「的确。」


「他是你带来的少年,应该不只是邪恶,也带有纯洁吧?好了,紫苑,过来这里。」


毒蝎放开手,一边低声设骂,一边往后退了几步,灰色的身体与黑暗融为一体。


紫苑慢慢地走到轿子前面。有几只老鼠在脚边跑来跑去。


老人有一双黑色的明亮眼睛,这时正炯炯有神地直盯着紫苑。


这个人……


应该出人意料地年轻,紫苑觉得。他说大家都称他为「老」,再加上鬓角有些白发,所以直觉以为他是个老人。只是一个老人不会有如此有力的眼睛。


老人抬起手。那是一只瘦弱苍白的手。


「头。」


「什么?」


「我能摸摸你的头发吗?这颜色还真特别。」


紫苑弯腰、低头。老人的手如同画圈圈一般的抚摸紫苑的头发。有点痒,感觉好像被摸头,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为什么?」


老人的声音多了些重量,语末听起来有点沙哑。刚才的温和已经不见,语调里充满着紧张。


「你的头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光是头发。」


老鼠跨大步走了过来。


「紫苑,让他看你的那条红蛇。」


「啊?不要!」


「为什么?」


「因为要脱衣服,我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裸体。」


「笨蛋!」老鼠咋舌。


「你是哪国来的公主啊?现在没时间让你扭扭捏捏了。快点!让他看你身上背负的东西。」


老鼠动手要帮紫苑脱衣,吓得紫苑急忙后退。


「好啦,我自己脱,一件衬衫我自己还脱得了。」


「那还真厉害,你好棒。」


老鼠的眼睛并不像他说出来的话一样轻浮,眼眸紧绷且锐利。紫苑脱下衬衫,往老人靠近半步。


老人倒抽一口气。颤抖的指尖抚摸着紫苑胸前浮现的红色带状痕迹。


「这个是……这个痕迹……」


老鼠彷佛催促似的,用下巴示意。


可以说吗?


「为什么会有这个痕迹……不,不可能……」


「是寄生蜂留下的。」


「寄生蜂。」


「寄生在人类身上的蜂,最后会杀掉宿主羽化。我……得救了,后果是这个痕迹跟掉色的头发。」


老人的嘴扭曲着,布满皱纹的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老鼠用力抓着紫苑的肩膀。


「老,NO.6会瓦解。不光是来自外面的力量会让它瓦解,内部的力量应该也会助上一臂之力。前兆就是这个!」


「以人类为宿主的寄生蜂……原来如此……已经出现在都市内部了吗?」


「没错,应该是偶发的,这件事情也出乎掌控NO.6那些人的意料之外。已经有几名市民离奇死亡。市当局并无法完全防治,看起来也没有尽力想要防治的模样。也许他们并没有掌握到事情的严重性,因而轻忽了。」


「轻忽……」


「认为这个世界会照自己的想法去运转的轻忽,或者自认为可以成为万能的统治者……被那样的事情迷惑,看不见现实真正的模样,已经丧失了洞察的视力。」


老鼠的声音低沉,彷佛擦过地面,却也鲜明地送进听者的耳里。黑暗中,只有低沉鲜明的声音回荡着。


「市内还很平静,还保持着平常的宁静。但是那就像杯子里注满了水,随时都可能满出来。只是勉强保持着平静罢了。」


「只要给点小小的刺激,水就会满出来……是吗?」


「溃堤。我要破坏杯子,让水流出来。」


老人轻声地喃喃自语些什么,然后如同祈祷艘十指交握。


「说给我听吧……从头到尾都告诉我。」


闪亮的眼眸锁住紫苑。




2 是谁送终?



2 是谁送终?


是谁杀了知更鸟?


是我,麻雀说。


我用我的弓跟箭,


射杀了知更乌。


是谁替它送终?


是我,蜻蜒说。


我睁着一只眼睛,


看着知更鸟死去。


(鹅妈妈童摇集)


男人仔细地盯着借狗人递给他的金币。


「是真的。」


借狗人对着男人清瘦、戽斗的侧脸喃喃地说。为了尽可能听起来严肃,他压低了声量。


「真的……金币吗?」


男人咽了一口口水。


「你就慢慢看,看到你满意吧!不过它看起来就是真的吧?」


「是、是啊……是真的。」


「是你的了。」


借狗人飞快地丢下这句话。男人颤抖着嘴说:


「我的?」


「对,你的,送给你。」


「啊?呃……可是为什么给我一枚金币这么多钱?」


「当然,不是平白无故送你,我可不是多金的慈善家。这是工作报酬,接受吗?」


「工作?」


男人的视线从金币移向借狗人。一双类似胆怯小动物的圆圆眼睛,正划过一抹猜疑的色彩。


就是此时!


借狗人握紧拳头。


接下来是关键,不能让这个男人有思考的空间,不能让他有多余的疑虑。得拿金币诱惑他。金币耶!金币,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东西。再说,这家伙现在需要钱……不过除了将死之人,应该没有人不爱钱吧?


拿出对方最想要的东西,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让对方无路可退。周密且巧妙地,只要模仿老鼠的作法就可以了。想到自己也是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回想起来还真是败给了自己。


呵!


好像听见老鼠的笑声,脑海里甚至浮现老鼠独特的那种讽刺的笑容。


看你学得很好嘛,乖孩子,事成之后再好好奖赏你。


不必了,老鼠,我可不是为了帮你才这么做,我是为了金块,为了得到金块才冒险一搏。


借狗人摇摇头,甩开脑海中的幻影。


别随便出现在我眼前啦,你这个混蛋家伙!


「工作……什么意思?」


「工作就是工作啊!我要委托你工作,代价是一枚金币。」


借狗人折了折手指。男人眨眨眼,眼中的猜疑神色更浓了。


这个男人叫月药,在监狱里做清洁管理的工作,跟借狗人很熟。借狗人向月药购买监狱内部的垃圾、剩饭,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当然这是黑市交易,见不得光的。借狗人三天一次从月药手中收取一部分的剩饭与废弃物,然后给予相当的金额。多半是几枚铜币,除非是很不错的东西才会给一枚银币。


虽然相识很久,不过这可能是两人交谈最长的一次。每次见面总是一、两句「只有这些了」、「谢谢,这是货款」、「好」这种称不上是谈话的对话而已,两人甚至没对看过一眼。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月药负责管理、焚烧监狱的废弃物以及操控监狱内的清扫机器人。他一整天都独自待在紧邻垃圾收集场与焚烧炉旁的小房间里。


「待在这里只能沉默,不会遇到任何人,也不用跟谁讲话,非常孤独。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机械。」


不知道何时,月药曾罕见地抱怨了一堆。借狗人当时只是随意应了他两声。点着头对他说,那真是令人难过啊,但是心里却很不以为然。


少无病呻吟了!


剩饭及垃圾清扫管理室是监狱里面的最末端,监狱里的所有垃圾全都集中在这里。那些东西的分类、运送到焚化炉、调整焚烧的温度、整理焚烧后灰烬等事,全都是机械的工作,几乎全工程都已经自动化了。月药的工作是机械的管理与调整而已,一个人就已足够。的确,没有说话对象的职场是很孤独,但是那又如何?一整天不说话又不会死人。


你要不要试试?过一下那种肚子好饿好饿,一整天却只能想着食物,只能舔着路边小石头止饿的生活。孤独?那种东西是能吃饱肚子的好命人,为了赋新词强说愁的奢侈玩具吧!


不过,借狗人也只是在心里不以为然而已,嘴上还是表示难过,展现虚假的同情。月药是重要的交易对象,没必要让他觉得不舒服。


从分类、焚烧到焚化炉的清扫全都是全自动,然而在分类的前一个步骤却需要人工。将垃圾从收集场移往输送带的工作,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个工程没有自动化。月药必须亲自操控小型挖土机,将垃圾移往输送带,有时候还要使用铲子这种老旧的工具去挖。这时候他会迅速地将厨余以及还能穿的衣服等分类、藏起来,然后卖给借狗人。借狗人再将买到的商品转卖给西区的餐饮店、二手衣店,从中赚取报酬。


就借狗人而言,自动化的第一个步骤需要人工,那可说是上天的恩赐,真是幸运,因为这样他才有生意可做。


月药的工作场所里没有监视录影器,也没有警报系统。如果出现异常,必须由月药自己按机器最旁边的急救按钮。


「就算按了,我想也不会有人来救援。」


他曾听见月药看着红色的按钮,这么喃喃自语过。


监狱里的职员一般由接送巴士从一般入口送往各区,但是听说只有月药独自被塞进旧式小型汽车里。


「受到这样的待遇,自己都觉得难堪,该说是觉得自尊都被磨灭了吧……」


这也算是一种抱怨吧?最近月药抱怨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自尊?哈?孤独之后讲自尊?又多了一个奢侈的玩具,拿出来炫耀罢了。真是的,能不能讲些让我可以填饱肚子的话啊?


借狗人还是在心里咒骂。


月药的孤独跟自尊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这里是遍布监狱内部的监视网中,唯一的漏洞,是西区跟NO.6之间唯一没有遮蔽墙,可以直接接触的地方。老鼠会看上这个地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只是,从这里无法进入监狱内部。通往内部的走廊上有两道门,从月药这一边不可能开得了门。


设计这栋坚固监狱的人,费尽心思要让这里成为不论入侵或是逃脱都难如登天的监牢,所以没有余力连垃圾处理系统都细心地纳入考虑之中吗?不,一定是一开始就不把负责清扫作业的人看在眼里,甚至连管理监狱的治安局里,也不会有任何一位职员会想到月药的工作场所。就算工作中出现意外,月药受了濒临死亡的重伤,监狱内部也不会开门,当然急救人员更是不可能出现吧……门不会打开,也不会有人来救月药。


想到这里,借狗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住在下城的月药只是准市民。虽然如此,他还是神圣都市内部的人。也许贫穷,但是不会知道饥饿的恐惧、寒冷的痛苦,好命到能感叹孤独。对借狗人等西区的居民而言,简直就像活在天堂里。


从彼此仅有的交谈中,借狗人可以察觉月药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但连这样的月药有时候看借狗人这个西区的居民时,眼中还是会参杂着轻视与优越感。


我比这家伙高等。


我不会挨饿。


我在严冬里不会受冻。


我是NO.6的居民。


所以我比这家伙高等。


真可笑!


人替人分等级。应该是被轻视、看不起的人也会轻视、看不起别人。这不是受制于社会结构的强制,而是人本身在自己的心中排列等级。


被NO.6高层视为比机械还要下等,戚叹、抱怨自己被如此对待的月药,对在西区一角生活的借狗人展示优越感、轻视他。


真是可笑,而且不可思议。


借狗人有时候会觉得人类这种生物比狗还要愚蠢。狗社会也有等级,不过靠的是狗自身的能力,不会以血统、皮毛、出生的场所来决定优劣。


连狗都不做的事情,人类却做得理所当然。人类为什么会如此无聊呢?


我们都一样。


突然响起这个声音,在耳朵深处微微响起。那不是老鼠的声音,老鼠的声音明亮,却不会如此柔软。


紫苑……


顶着一头白发的怪异小子,而且还是逃亡中的一级罪犯。一级罪犯耶!可不是想当就能当成的,太佩服了!不过个性却是超级天真……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总之就是个怪异的小子。


他说过: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借狗人。」


我问:


「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对。」


NO.6的居民跟我们也是一样的人?


他毫不犹豫地给我一个明快的答案:


「对。」


紫苑,真的是一个怪异的小子。


紫苑,在你的心中没有等级吗?你绝对不会在人与人之间画下一条线吗?不会因为轻视、瞧不起某个人而得到优越感吗?


紫苑,我们真的是同等级的人吗?


「你说的工作……是什么?」


沙哑的声音问。正在思考的脑袋无法立即反应。


「啊?」


「这枚金币的工作……要我做什么?」


「啊,你是问这个啊,就是……」


哎唷,还真容易上钩!看来这位大叔很需要钱。


「先说好,危险的工作我不做。春天我就要多一个孩子了,今后我得要好好赚钱才行,危及生命的工作我绝对不做。」


好、好!原来如此,不想遇到危险,但是却渴望赚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借狗人眯起眼睛,慢慢地露出微笑。这个微笑也是向老鼠学的,要引诱对方踏入陷阱之时,要露出温柔的微笑,尽可能灿烂到让对方屏息。


要做到那样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演员,没有像老鼠那样可以随意诓骗别人的演技。


反正就是露出微笑。然后……然后要怎么做,老鼠?


心跳剧烈,震动着胸肌,发出怦、怦的声音。紧握的手心已经流满了汗,背部也有汗水湿透的感觉。喉咙好渴,舌头都黏住了。


借狗人发现自己非常紧张。


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一定要拉拢这个人,必须让他照着计划去做,一定要!要是失败了,老鼠跟紫苑能够活着回来的路就会完全封闭,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原本就是一场鲁莽的赌注,要从监狱逃脱出来,根本连百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那两个人居然赌上了,真是白痴,没有人比他们更愚蠢了。愚蠢之人理所当然遭到毁灭,是自作自受。


我知道,我懂,可是我还是……


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回来,想要再见到他们。当然,金块也是目的。黄金山让人眼睛发亮,但是,我想见他们。老鼠爱讽刺的语调与笑声、紫苑木讷的口吻,我都想亲耳再听一次。


「哎唷,回来了啊。」


「回来了啊,我不是说一定会回来吗?我从不承诺做不到的事。」


「呋!装什么帅,又得听你喋喋不休了,真是的,烦死人了。」


「借狗人,抱歉让你担心了。」


「担心?紫苑,你在讲什么梦话啊?我根本一点都……」


「你很担心我吧?」


「笨蛋!」


我想要跟他们这么对话,好想………


我……我真心祈祷……祈祷他们能活下来,活着回来……


我不跟神明祈祷,绝不求助訑;我向自己祈祷,求助我自己。我能做得到的事情,我会尽力去做,绝不放弃……我选择相信你们。


祈祷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老鼠。


借狗人的微笑,让月药谨慎了起来。


果然无法像老鼠做得那么巧妙,大概什么地方看起来生硬吧……因此反而让月药有了戒心。


故意咳了一声后,借狗人收起微笑。


「那我可要跟你说声恭喜了。请放心,我不会说金币换你一条命这种蠢话。这件工作很简单,非常简单,但是只有你能做得到,所以有一枚金币的价值。」


「工作简单却能得到一枚金币?」


「我就说除了你,别人办不到啊,所以我只能来拜托你。真的,只有你办得到,你一定能做得到。」


月药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下来。


只有你办得到。


你一定能做得到。


借狗人搔弄着月药的自尊心,用话慢慢地抚慰他的自尊心,长期以来一直被伤害的自尊心,现在一定觉得很舒服吧。


「拜托你帮帮我,月药先生。」


「你先把话说清楚……究竟要我做什么?」


「想请你让清扫机器人失控。」


「啊?」


「你在这里不只处理垃圾,还管理监狱内的清扫机器人,对吧?」


「啊……是啊,不过说是管理,也只是按下在监狱内待机的清扫机器人的控制钮而已,之后机器人会自己启动,自动开始清扫,我只需要每个月替它们检修一次。」


「下次的检修日是什么时候?」


「一个礼拜后。」


「能不能改成明天?」


「明天?明天可是『神圣节』耶!」


「嗅,是啊,是NO.6的节日。」


「节、节日,几乎所有人都放假……我也……」


「你没有放假,不是吗?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一个月只有三天假,连『神圣节』都不能放假。我记得你跟我抱怨过,不是吗?」


「那、那是……可是……」


「这并不困难吧?编个理由,譬如说觉得机器人的动作有点奇怪之类的,把检修日提前一周,不过如此而已呀!」


「可这种事……」


「做得到吧?不是有前例吗?」


紫苑说过:


「其实清扫机器人被要求的复杂动作,超过一般人的想像。不过像我操控的一坊他们(这时借狗人忍不住问一坊是什么。当他听到是机器人的名字时,非常受不了。听说是紫苑死掉的同事取的名字。三台机器人分别叫一坊、二坊、三坊。哈?天真到让人无法置信的家伙。不过,这个单纯的家伙不仅给小老鼠取名字,连机器人都取上名字,叫得那么亲切,真是太好笑了。)负责清扫公园,也许只需要比较简单的动作就可以了,因为不用仔细分类垃圾。可是负责在建筑物里面,特别是非家庭,而是在集合各种领域的职场清扫的话,就不能只会单一的动作。各领域制造出来的垃圾跟肮脏的情况都不一样,所以需要非常精密的构造。」


「也就是说,需要精密的检修罗?并不是没有故障。」


这应该是老鼠说的吧。紫苑谨慎地点头回答说:


「就我的经验而雷,应该会出现很多小问题,譬如分类功能降低、动作迟缓之类。」


「原来如此。」


老鼠那家伙带着淡淡的笑容,瞄了我一眼。


讨人厌的眼神,似乎别有涵义又有所算计。每次那家伙一露出那种眼神,总没好事。我急忙错开眼神,不过已经太晚了。


当时我并不明白那个眼神的意义,不过现在我可搞清楚了。


借狗人,该是你上场的时候了,这可是很重要的角色哦,你可要好好演。


我知道啦,你就看着吧,老鼠。像你那种笨拙的演技根本不够看,我一定会展现我高超的演技。


「我听说清扫机器人故障的机率很高,不是吗?」


月药皱起眉头,看起来很不情愿地回答说:


「也不能算很高啦。」


「把检修提前,如何?不会不自然,对吧?」


「是不会,也不是不能提前。」


借狗人差点笑出来。


这位大叔还真老实。


明明牵制着借狗人,却不知不觉一板一眼地回答问题,原来月药是这样的人,真有趣。


现在不是能笑的时候,也没有笑的闲情,想到这儿,借狗人收起嘴角的笑容。就算利用对方认真、一板一眼的个性,也必须拉拢他。


「不是不能,就是可以,对吧?月药先生。」


「将检修的日期提早……是可以,但是,你说要让机器人失控是什么意田心?」


「字面上的意思。我希望你能动个手脚,让机器人做出跟清扫完全相反的事情。」


「相反的事情?」


「把垃圾吐出来,把囤积在肚子里的垃圾全部吐出来。我希望你把这个放进那些垃圾里。」


借狗人拿出放有小胶囊的瓶子出来。


「这是?」


「这并不是危险物品,请安心,它只会发出一点恶臭而已,而且也不是很臭的味道。这个胶囊一接触到空气就会慢慢地溶解,是慢慢的。」


「为什么要将这种东西放进垃圾里,而且还要让机器人吐出来?」


「只是恶作剧。」


借狗人耸耸肩,呵呵呵地笑了笑。一点都不好笑,因为太紧张,他已经全身是汗,根本笑不出来。


但是他还是要笑,展现出突然想要恶作剧的小孩会有的笑脸给月药看。月药并没有笑,一脸完全不相信借狗人的表情。


真是的,疑心病真重的家伙,看来是非常胆小。


「要是机器人到处散布垃圾跟恶臭的话,可是会引起大骚动,没错吧?」


月药点头。手还紧紧地握着金币。


「一定会引起大骚动。监狱内部除了犯人之外,其他人都待在舒适、整洁的办公室里工作,绝对没有看过脏东西,不,我看连垃圾都没摸过吧……」


「对吧?谁都不认为你的工作有多辛苦又多重要,所以给点恶作剧罗!清扫


机器人失控,到处散布垃圾。这么一来,里面的家伙就会大骚动,首先……」


「命令我关掉机器人。」


「没错,你关掉机器人。然后……然后应该会被叫到建筑物里面去吧?」


「为了修理机器人?嗯,有可能吧,」


「还有善后,他们会命令你清扫垃圾,因为没有其他家伙会清扫工作。你被叫去之后,就会打开了。」


「打开什么?」


「门啊!从你这边绝对不会打开的那道门会被打开,你会拿着旧式的清扫工具穿过那道门。那个时候,这个胶囊会开始溶解,四处开始哺漫着恶臭。如果没有溶解的话,请用脚踩,也许这样的效果会更好。嗯……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不是很臭的味道,就算臭气戚应器感应到,也只是危险度0的程度而已。我的鼻子已经习惯了,也许根本不觉得臭,不过那些高等的人可就难受了,骚动会更大。你要假装急忙收拾垃圾的样子。」


重点来了。


借狗人压低声量,在月药的耳边喃喃地说着。


一句、两句。


月药的身体僵硬了起来。嘴巴半开,露出坚硬的白色牙齿。


「这……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


「为什么?很简单啊,比你在这里用铲子还简单好几倍呢!」


「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我会被解雇……不,可能不是解雇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会被治安局逮捕……啊啊!别说了,恐怖到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抱歉,我不能答应,你回去吧……借狗人,这个还你。」


月药递出金币。那是真的金币,发出黯淡的光芒。


借狗人翘起嘴唇,露出笑容。感觉比刚才笑得漂亮些。


「还我吗?原来如此,你没有欲望。」


「命比欲望重要。」


借狗人将自己褐色的手轻轻搭上月药的手心。


「啊……」


月药倒抽了口气。


手心上的金币变成两枚。


「喂,借狗人,我……」


「再一枚。」


第三枚金币放了上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这么多钱……」


「因为我拜托的工作有这个价值。如果成功的话,我会再给你三枚金币当作报酬。」


「借狗人,你究竟想做什么?不是单纯的恶作剧,对吧?不可能是恶作剧。而且,你哪来这么多钱?」


「好问题。你究竟要接下我的工作还是拒绝?不,我想你非接不可吧……」


「为、为什么引我拒绝!我不干!」


「你非接不可。你将内部情报卖给了我,不是吗?你忘了吗?」


借狗人舔了舔干燥粗糙的下唇,胸口的悸动已经停止。他看着月药越来越没有血色的脸,笑得更开心了。


没问题的,我很冷静,我不会因为焦急而犯下搞砸最后一击的这种蠢事。我可以的。


「之前你不是告诉过我监狱内部的电力系统配置吗?」


「那是……可是那只是我所知的范围内的概要而已。」


「但是你还是告诉了我,不,是卖给了我。我记得当时是给你两枚银币吧?你将职场的情报以两枚银币的代价卖给了我,要是这件事公诸于世,那才是解雇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我、我需要钱。内人生病了,需要看医生。」


「是啊,你是个很顾家的人,但是你觉得这样的理由能被市当局接受?『为了养家,我以两枚银币的价格把情报卖给西区的居民,真的很抱歉。』你这么对治安局的人自白看看啊!你觉得他们会安慰你说:『这样啊,你辛苦了』吗?怎么可能,又不是天方夜谭!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自己的立场还有治安局的恐怖。好怕喔!光想就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借狗人搓了搓自己光溜溜的手臂。月药的脸色更加苍白,面无表情,彷佛画在纸上的失败人物画像。


「你、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把现实分析给你听而已啊,而且不收费。」


月药呻吟。借狗人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


「没事的,不会危害到你,我保证!你想想,一直以来你都很认真工作,也是登记有案的市民,谁会怀疑到你身上去?不会有人的。因为没人会注意你,也没人会去看你。」


「但是,监视录影机……」


「要是你出现不自然的动作,当然会被发现。不过只要你像平常一样的话,要骗过录影机是轻而易举的事。机械能送出鲜明的影像,却无法照出人心。不论如何,反正你已经一脚踏进来了。」


借狗人再递出一枚金币。


「你会帮我吧,月药先生?」


「呃……只有一次哦,我只帮一次。」


「感谢。那么,明天见。就约你下班时间。」


「好……剩下的金币你真的会给我吧?」


「狗跟人不一样,狗不会说谎,约定好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但是……咦?」


「干嘛啦!」


「你有没有听到婴儿哭声?」


「婴儿?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的确听到了啊……」


「你听错了吧!你小孩快出生了,所以才会把风声听成婴儿哭声啦!不过,说的也是,孩子出生后就更需要钱了。要买温暖的睡床,营养足够的牛奶也不能少。」


月药动了动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不发一语地关上清扫管理室的门。


当房间里露出来的光被遮蔽后,四周陷入深沉的漆黑之中。冰冷的夜风从脚边掠过。


呼……


借狗人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在这么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却满身是汗,肩膀觉得


呼……


再一次,这次是故意吐气的。冷空气窜人心底,掀起涟漪。


成功了吗?


我成功地接续起他们的命脉了吗?


不安……


月药那个男人小心谨慎又善良,他会很困扰、很迷惘吧?他应该会一直到下手之前都犹豫不决,无法下定决心吧?


怎么办?怎么做才好?做?不做?啊啊!究竟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月药最后会下怎样的决定呢?会不会按照原本的计划进行呢?借狗人实在没有信心。


人心如同纤细的树枝一样。


受不了风的吹拂而摇曳。


只能相信了。


不是月药,是自己的运气.脑海中浮现紫苑的脸,也浮现老鼠的侧脸。


只能相信他们了。


借狗人加快在暗夜里的脚步。载着剩饭的推车旁,有道黑色的影子在晃动着,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别把他弄哭啦!」


借狗人大大地啧了一声后,又用力地皱起眉头。


「你来当什么保姆啊?好好顾着他啦!我不是叫你来弄哭他的,大叔。」


「我才想哭呢,真是的。」


抱着婴儿的力河也啧了一声,眉头大概也是皱起来的吧。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喂,小紫苑,妈妈回来了喔,太好了。」


「谁是妈妈啊!」


「谁都好,反正不是我。还你。」


一个包裹着柔软毯子的婴儿递了过来。毯子是力河弄来的东西。


手中的婴儿传来重量与温度。他好像长胖了些。


怎么可能,想太多了。


从瓦砾堆里捡回来的婴儿吸着狗奶,挥动手脚,爱笑又爱哭。脸上有着爱动的大眼睛以及胖胖的脸颊。


「麻、麻……」


婴儿对着借狗人伸出手,彷佛在找些什么,又像是在寻求些什么,也像是在呼喊着。


「你看,他不是叫你妈妈吗?他想妈妈了。」


「只是因为你呼出来的气息全都是酒臭味啦!哦,乖、乖……好可怜喔,很难受吧,小紫苑。」


「然后呢?」


「什么?」


「顺利吗?」


「不知道,我尽力了,照着老鼠的指示都做了。」


力河哼了一声说:


「伊夫吗?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自大的小鬼,都已经被丢进监狱里了,还事事下指令,他以为他是谁啊!」


「老鼠就是老鼠,不是任何人,而且他们不是被丢进入的,是自愿穿过那道门。」


「地狱之门。」


「大叔。」


「干嘛?」


「你觉得他们会回来吗?」


「穿过地狱之门的家伙吗?不可能吧,如果没有出现奇迹的话,不可能。」


「奇迹其实还满容易出现的喔!以前老鼠说过。」


「伊夫是诈欺师,那家伙讲的话没一句可以信。我……我呢,借狗人,我是真心希望紫苑能回来。」


「老鼠呢?」


「伊夫?随便啦,一辈子看不到他我也不在乎,反而是如果能一辈子都看不到他,那就太高兴了,我的人生也会因此光明一些。」


借狗人笑出声音,让力河非常不高兴。真有趣。原因他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更有趣。


「月夜。」


借狗人低声叫。是小老鼠的名字,听说这也是紫苑取的名字。哈姆雷特、克拉巴特、月夜……觉得好笑才记住的名字,没想到却因此让他能够区分每个,不,是每只原本不过是很普通的小老鼠。


真的很可笑。


吱……


黑狗在一旁趴睡,它的肚子底下爬出一只同样是黑色的小老鼠。


「去告诉你的主人,我照他指示的做了,明天傍晚全都会出动。」


吱……


「月夜,我会祈祷你的主人平安抵达。」


吱吱……


小老鼠的身影立刻混入黑暗中消失无踪。


「那家伙知道伊夫在哪里?」


「应该吧。」


「它听得懂你说的话?」


「我想它也听得懂大叔的话,如果你没喝醉酒的话,它可以听得懂。」


「为什么?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老鼠呀……」


「不是普通的老鼠吧。普通的老鼠听不懂人话,那些家伙聪明得很,可以理解语言,听得懂我们说的话,难怪老鼠很重视它们。」


「为什么不是普通的老鼠?」


「你问我,我问谁啊?」


「是机器鼠吗?」


「不是,百分之百的生物。只是有智力而已啦,紫苑还念书给小老鼠听唷,念的还是某某某古典文学哩。大叔,你没念过古典文学吧?」


「某某某古典文学我是没读过啦,不过,为什么老鼠有智力?」


「我就说我不知道了呀!那是老鼠养的,就算不是普通的老鼠,也没什么好奇怪。」


「当然奇怪。伊夫从哪里弄来那些老鼠?」


「大叔。」


「干嘛?」


「为什么你那么在乎?干嘛?想抓那只小老鼠来赚钱吗?」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动伊夫的老鼠,就算它嘴里叼着金币,我也敬谢不敏。」


虽然觉得力河不可能放过叼着金币的老鼠,不过借狗人只是耸耸肩,不发一语。


理解人话的小老鼠们……


今天中午,那些小老鼠当中的其中一只叼来一封信。是老鼠写的,上面有用细字笔书写的文字。


借狗人.,我叫小老鼠在「真人狩猎」之后把这封信交给你,我信任我的小老鼠,它一定会把这封信送到你手中。


没有季节问候,也没有形式上的前文,信的一开始就是非常冷淡的语调。


连好好写一封信也不会吗?还是觉得对我不用那些客套的问候语?如果是这样,这家伙还真没有礼貌。


收到老鼠的信让他觉得很意外又很惊讶,因此一边抱怨,一边仔细阅读。


一边看,一边呻吟。


上面详细写着对留在西区的人的指示。看过信之后,借狗人这才终于明白老鼠那一眼似乎别有涵义又有所算计的眼神。


原来如此,原来是要我们这么做。还真是一封有情有义的情书啊。


虽然这早就是事实,不过他还真是一个让人无法置信的讨厌家伙。


借狗人用力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抉择。是要揉掉信,假装不知情,还是要按照老鼠的指示去做。


短暂犹豫的时间过去了。借狗人仔细地摺好信之后,再度叹了一大口气。


信上不只针对借狗人,也仔细地写了力河该做的事情,不过力河很不以为然。


「明明是个小萝卜头,居然敢指使我做这个做那个。可恶!就像被那只个性恶劣的老鼠远距离操控,让人想到就气。」


「那你要当作不知道?」


「很想啊,但是怎么可能,这可是关系到紫苑的生命。」


「也关系到金块山。」


「没错。」


感情与欲望,有了这两个元素,几乎叫得动所有人类。力河唠唠叨叨地发着牢骚,非常不满的样子,但是做事情的动作却很迅速,马上就买来几个超小型炸弹,应该是很早以前就开始准备了吧……


虽然嘟囔着说花了多余的钱,但是能得到金块的话,这笔钱花得太值得了。


借狗人跟力河都完成了一半老鼠指示的事。剩下一半,重要的事情还在后头。


「月夜它们的确是我们的好帮手,这点毋庸置疑。现在知道这一点不就够了?」


借狗人说出真心话。不论是人类、是狗、是老鼠,只要不是敌人,都该心存感激。觉得不可思议啦,觉得奇怪啦,等有余力时再来想这些事吧……


老鼠是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这件事你不是老早就知道了吗,大叔。


「呵呵、呵呵、呵呵……」


小紫苑发出愉悦的声音。


「祝福我们吧!小紫苑。」


满天星空下,借狗人将他小小的身体举高。


「祝福我们吧!祝福我们的现在与我们的未来。」


「吧……吧……」


小紫苑突然从破布中伸出自己的手,彷佛在指示什么似的直直高举。


「什么?」


前方是金色的都市。神圣都市NO.6撕裂漆黑的暗夜,一闪一闪地发光着。


小紫苑的小小手指正好指着那金色的光芒。


「NO.6?那里怎么了?你在意吗?」


小紫苑没有笑,也没有哭。他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NO.6。





3 原因是……

3 原因是……


成立官府的原因是,


保卫人民的生活、


创造太平盛世,


不是应该这样吗?


人民生活困苦、官府夜夜笙歌,


在辽阔的大地上,


人民找不到对象可以倾诉时,


只好寄托于文字上。


(中国民谣)


沙布发出悲鸣声。


这、这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沙布,你醒了呀?早安,心情如何?哇啊,知觉全都回复了嘛,太好了!」


这、这是我?


不,这不是我!


不是我!


「你怎么这么说。你看,你如此美丽。而且不只是美丽,没错,你拥有了美貌与能力,还能长生不老。这不是很棒吗?」


不要!我不要!


救我!


把我还给我!


把原来的我还给我!


「沙布,你不能激动。很痛吧?是,你只要感情沸腾就会出现疼痛,头痛。所以,冷静,冷静下来。冷静想想你自己该有的样子。对……乖孩子。好了,我会帮你。对,冷静……」


紫苑呢……


紫苑在哪里?


「忘了他,你已经重生了,重生前的事情全都要忘了。对,全部!不论是什么人、什么名字、什么回忆,你都不需要了,沙布。」


不想忘。


忘不了。


不会……忘。


「明天呢,沙布,有节庆哦,是庆祝这个都市诞生的节日,是国定假日哦,就是『神圣节』,我想你也知道吧?你原本也是市民。」


紫苑。


紫苑你在哪里?


「庆典这种东西真是有够愚蠢,没人会去想是为了庆祝什么,只是骚动,真是愚蠢,对不对?不过不愚蠢我也伤脑筋。呵呵呵……真正神圣的在这里,就是你跟我。喝一杯吧,沙布,要喝葡萄酒吗?」


不忘。我不会忘了你。


我无法忘了你。


「沙布,为什么?你为什么表现出悲哀的感情呢?我送给你的可是很棒的礼物喔。今后也是,我会让你成为所有人憧憬的存在。」


我会一直记着你。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心。


我不会……忘了你。


「真伤脑筋,我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真让我失望,沙布。算了,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伟大,到那时候你会甸匐在地上感谢我。沙布,啊!对了!这个名字也不要了,丢了吧,前面有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你呢!如何?光想就觉得兴奋,对吧?」


我不会忘了我的心。


我不会失去记忆。


不会让人夺取我的回忆。


紫苑,你……


「来,过来,过来我这边。」


紫苑,你在哪里?


紫苑说完了。从遇见老鼠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开始说起,仔仔细细地详违一直到今天发生过的事情。虽然不是三书两语就能说完的事情,虽然没有自信能正确传达对自己而言简直只能用天地变色来形容的这段时间,但是他还是努力地说了。尽可能排除内心萌芽的各种情感,冷静、客观地迤说自身的体验、所见所闻之事、在眼前上演的情景、震撼鼓膜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做得到。


然而到最后,他的声音还是颤抖了,带着求助般的声音。


我太弱了,太无力了,甚至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


紫苑握紧拳头。


我知道,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你虽然软弱,但也多次突破现实,走到这里来了不是吗?事到如此才惧怕自己的无力与无知,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丢脸,也不能害怕,这会让你退缩,裹足不前。你已经走到这里,无路可退了。我想你并没有这么弱。


紫苑深呼吸后,接着说:


「……我想救沙布。不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救她出来。为此,我来到这里,请老鼠带我来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又要如何才能潜入监狱内部,这些我都无法想像。但是,我一定要做到,只有这点是不变的事实。还有……老鼠是被我卷进来的,他为了我甘愿冒险……这也是事实。」


老人仍旧默不作声。


四周笼罩着寂静。


好沉重的沉默,感觉连骨头都快被压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老鼠往紫苑身旁蹲下,他将不知何时从紫苑手中滑落的衬衫捡起,递给紫苑。


「谢谢。」


呵……


老鼠笑了。


「你真是一个不论什么时候都这么彬彬有礼的大少爷,不过也是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自大小毛头。」


「你说我自大?」


「没错,我不是为了你来这里,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大少爷。」


在紫苑回嘴之前,老鼠已经别开脸。毫无表情的侧脸完全拒绝紫苑的眼神与交谈。


「老。」


老人并没有回应老鼠的呼喊,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看起来像是在冥想,也像虔诚的祈祷。


「老,紫苑所说的绝无虚假,这是事实,NO.6内部已经出现寄生蜂的牺牲者了。但紫苑得救了,不过大部分人并没有那么幸运,大家死得都很离奇。」


老鼠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他瞄了一眼紫苑,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疑惑的影子。


「老?你在听我说话吗?」


老人的头微微倾斜。


「我在听,你的声音很清楚地传进耳里。」


「传进你心里了吗?」


「当然。」


「那么请回答我,不,请告诉我。」


「告诉你NO.6的命运?」


「不,那种事情不需要问,我知道它的命运,它一定会崩坏、毁灭,我将引爆这个导火线。」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寄生蜂的原形。」


紫苑发出轻微的惊讶声。他瞪着眼睛盯着老鼠的侧脸,接着将视线转向老人。


「你要我告诉你寄生蜂的原形?」


「对。」


「为什么……问我?」


「因为我觉得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说不定……我想知道的事情大部分你都知情。」


老鼠呼了一口气。侧脸紧绷的线条缓和了下来,疑惑的眼神却更加深刻了。


「你知道,因为你是NO.6的居民……不,因为你是NO.6的创造者。我说错了吗?」


这回紫苑发不出声音来了,声音卡在喉咙。


创造者?就是这个老人吗?


「我说错了吗,老?」


老人没有回答。老鼠抬头仰望天花板,那里只有灰黑色的昏暗笼罩着。然而,老鼠却彷佛看到什么耀眼的东西,眨着眼睛。接着,他以罕见的缓慢动作抬起了手。


「请看这个。」


老鼠的手指上夹着一张四角形的纸,他将纸递给老人。


是一张照片。使用印刷纸的旧式照片。


「酒精中毒大叔的照片,上面有你妈妈。我从相簿里借来的。」


「啊,那一张啊……」


靠着火蓝的纸条找到力河时,这张照片混在散落的照片里。上面是几十年前的母亲跟她的朋友们。记得力河说过,是他以记者的身分最后一次进入NO.6时拍的照片。


力河说,当时NO.6并不像现在这么封闭,出入必须要有市府发行的通行证,那时没有通行证者不管有什么理由,一律禁止进入市内的法令还没成立,没有特别关卡,也没有特殊合金墙壁。


那一段时间是跟周边往来较为自由的最后一段时期。


「正中间那位年轻女性是紫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火蓝。」


「火蓝。」


「你应该认识她吧?毕竟你们一起拍过照,还是你早就忘了?」


「一起拍照?这个人跟我母亲?」


紫苑很惊讶。


他知道自己呆呆地张着嘴。他不自觉地凝视已经白发斑斑的老人,虽然觉得自己的眼神太过无礼,但是他却无法移开视线。


他认识母亲?坐镇在地下洞窟,被称为「老」的男人跟火蓝有关系。紫苑心中只浮现一句话:「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紫苑惊讶到头脑彷佛一瞬间整个麻痹。


自从遇见老鼠后,世界的框架崩毁了,过去生活的世界倒塌了。


惊讶的事情接踵而来,自己深信的东西、从不曾怀疑过的东西,全都天地变色,露出完全不同的另一面。紫苑已经有多次这种让人无法喘息的经验。


惊愕、感叹、茫然、困惑,还有疼痛,品尝到各种感情与感觉。那同时代表着在遇见老鼠之前的自己是多么无知,赤裸裸地告诉自己,过去的生活是如此无知,而且也根本不试图去求知。


所以痛,痛到几乎要发出呻吟。然而,不,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毫不犹豫地去惊讶、去疑惑。


紫苑以自己的方式去期待看清自己本身,以及自己生活的世界的真实,同时也下定决心去看清楚。对,毫不犹豫地去惊讶、疑惑,也不害怕,反而是每当惊讶、疑惑过一次,眼前的薄膜就剥掉一层,让他能看到世界新的一面。他非常珍惜这样的经验。


然而这一次,就只有惊讶。他傻傻地张着嘴凝视着老人。


老鼠的手抚上他的嘴唇。好冰……


跟惊愕、困惑无关的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老鼠轻轻咋了咋舌。


「闭上!你现在的表情真的白痴到让人无法置信。」


「呃……无法置信的人是我……老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时候会提到我母亲?这个人认识我母亲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哪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问啊。酒精中毒大叔的照片上,站在你妈妈身旁的人……」


老鼠轻轻吞了一口口水。


「是老。」


照片从老人的手中滑落,彷佛飘零的花瓣吻上地面。


「看到这张照片时我也很惊讶,虽然没你这么严重,不过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也很可笑吧……」


老鼠捡起照片,放到紫苑面前。


紫苑探出身子凝视着。


很旧的一张照片。


灰色建筑物前站着几名年轻人。


火蓝就站在正中央。


一头长发,带着羞怯的笑容,少女时代的母亲的笑容。火蓝右边站着身材高大的长脸男人,他一手抱着白衣,眼神温和,就算照片已经很老旧,但从他的眼神也看得出来,是一名很知性的男人。


我的名字是他取的,老鼠指着这个男人这么说。


替老鼠取名字的人。


紫苑跪在老人面前。


「请告诉我。」


声音沙哑,喉咙渴到疼痛。


「请告诉我事实,拜托你。」


老人的上半身微微地摇晃。


让人联想到风中摇曳的芒草,在蜡烛的照耀下发出淡淡光芒的白发,看起来很像花穗,


「知道事实跟拯救你的朋友,你觉得这两件事有关联吗?紫苑。」


听到老人的提问,紫苑缓缓地摇头。


「我不知道。」


老实回答,真的不知道。


必须要尽快救出沙布,分秒必争。为此需要些什么?寄生蜂的原形、母亲与老人的关系、还有NO.6的未来……知道这些是现在迫切需要的事情吗?紫苑无法给予答案。


想知道,焦急地想知道。然而,现在最重要的事应该是救沙布,不是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想知道事实跟能不能救出沙布是两回事。只是……」


「只是?」


「我……不,应该是说我们吧。包括我在内,住在NO.6的人们一直远离着真相,我们一直生活在看不见现实、看不见真相的世界里。」


「是根本不曾试图去看吧……」


老鼠以无情的口吻从旁插话。


「只要肯注意看,就可以看得见,只要肯去采寻事实,就可以了解。然而你们却不肯,沉溺在虚伪的繁荣里,以傲慢自居,根本不曾试图去了解。就是你们的愚蠢将NO.6这个怪物养成现在这个模样。」


「的确。」


紫苑深呼吸。


的确是那样。


但是啊,老鼠,在跟你一起生活的时间里,我触摸到真实的表面,用我的手触摸到了,而且从那里出发。那也是不容质疑的事实。


我从那里出发,现在人在这里。


「沙布被绑架之事、出现寄生蜂之事……NO.6变成怪物之事,全都因为我们不肯正视事实而引起的。我们犯的过错太沉重……我察觉到这件事。因此我想知道,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紫苑紧咬下唇。


不对。


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不对。


对老人说的话并不全都是虚假,只是经过修饰。希望知道真实的愿望背后,并不只有对过去的悔恨跟反省而已。


好奇心。不,并不是好奇心这种随随便便的东西,而是更根深柢固的欲望。那一直盘旋在心底深处。


对自己无法想像的世界、未知事情的兴趣,更何况……更何况还有也许能发现什么跟老鼠有关的线索的那份期待。


老鼠表现出来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还有许多紫苑看不透的部分。这点他总是随时随地深刻感受着。


你从哪里来的?


你在哪里出生?


在那个暴风雨夜之前,你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你心里想些什么、信些什么、又拒绝些什么?


答应告诉我,却还不肯说出口的真名……


心好疼。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想知道的欲望让我的心好疼。然而,我却戴着面具,扮演着一个渴求知道真实的单纯年轻人角色。


嘴里说的话跟心愿背道而驰。


这张嘴说出来的话怎么会如此有条不紊又好听呢?


正因为有条不紊又好听,所以包含着虚伪。自己所说的话欺骗了自己的心。


紫苑咬着下唇,狠狠地咬着。


我还只会这么说话吗?


为什么无法像老鼠那样说话呢?只会用看得到的表面却没有内涵的语言。为什么要假装?为什么没有当众出丑的觉悟,却说出那种话?


都已经在他身边生活了好几个月了……


紫苑几乎是下意识地看着老鼠。明明不可能没发觉紫苑的言语中包含着虚假的修饰,但是老鼠的侧脸却完全看不到轻视,没有嘲笑,甚至连怜悯的表情都没有。老鼠只是微微地抬着头,凝视着昏暗的空间。


老鼠绝对不会卖弄语言。


沙布也不会。


思绪彷佛夜空的雷电,快闪而过。


沙布也绝对不会卖弄语言,至少对紫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不是吗?她率直地、真诚地说过很多话。


再度觉得羞愧。


对老鼠、对沙布都该觉得羞愧。


「我……想知道。」


一句、一句挤出话来。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想知道……只是这样。」


老人的身体再度摇晃。


「知道了,并不代表会幸福,反而还会懊悔不知道比较好……现实很可能就是如此,紫苑。」


「我知道。」


与其懵懂地幸福,我更想知道后去痛苦。虚假的幸福比不上真实的苦痛与烦闷。要以那个为动力前进,不能总是凭靠着毫无着力点的虚幻。


抚摸着心,确认自己的想法。


没有错。我的想法在我的心中,应该没有欺骗任何人。


「我知道,我想我己经有所觉悟了。老……我无法断言我一定不会后悔……我想,我应该会不断地后悔……但是,我觉得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这是……我的真心话……呃、所以我……」


真的想说话时,舌头却打结了,话无法说得跟刚才一样流利。


真话好沉重。


充分包含说话者的想念、感情、真心,因此沉甸甸。


老人突然笑了,紫苑这么觉得。


一闪而过的笑容消失了,老人缓缓地闭上眼睛,然后沉默。


「老,为什么沉默了?」


也许是焦急,老鼠的声音显得慌张。


「老!」


「爱莉乌莉亚斯。」


老人的嘴唇蠕动,发出如同吐气般的喃喃声。对紫苑而书,那是意思不明的一个字。


「爱莉乌莉亚斯?」


老鼠蹙起眉头,看来他也无法理解。


「那是名字。」


「谁的?」


「她的。」


「老鼠,眼睛。」


「什么?」


「闭上你的眼睛。紫苑,你也是。」


与老鼠互看。老人的声音低沉、稳重,完全没有强制的感觉。然而,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照做。就像是将身体交给缓缓流动的大河,不知不觉地被带人大海的感觉。


紫苑闭起了眼睛。


「爱莉乌莉亚斯。」


老人再度呢喃。


「她曾是伟大的王,非常珍贵的存在。」


爱莉乌莉亚斯……


站在紫苑旁边的老鼠倒抽了口气。


「到了今天,感觉就像遥远的过去。这块土地……对,那是在这块土地上还没有墙壁时的事情。没有墙壁,却有蓊郁的森林,有湖泊、有草原,所有的人事物都保持着关联,维护着平衡。乐园……也许是这颗星球上残存的最后一处乐园,在人类的破坏下残存的乐园。奇迹之地,能够孕育生命,安祥死亡之地。她就在那里,真的存在。发现她的人,是我。」


老人的声音更加低沉了。


「不,不对……那样的说法太过傲慢。不是发现,该说是相遇。偶然地……彷佛天神在冥冥之中的牵引,让我遇见了她。爱莉乌莉亚斯,过去的伟大的王。不,应该还是吧,她现在应该仍旧君临。」


「爱莉乌莉亚斯。」


紫苑模仿老人,也唤起了那个名字。


爱莉乌莉亚斯。


耳朵跟舌头部不熟悉的回响。无法想像拥有这个名字的那个人是什么模样,又有怎样的声音,更别说是什么伟大的王了……实在太过夸张,而且可疑,让紫苑不解。


伟大的王、君临。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好可疑,有统治的感觉。过去这里曾有王国吗?就像NO.6现在支配这块土地一样,过去一名叫做爱莉乌莉亚斯的王统治了所有……


老人说她,也就是女王罗。


女王统治的乐园。


听起来就像三流的肥皂剧,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空气突然动了,传来轻轻的呻吟声。张开眼睛的紫苑眼里,跃进老鼠双手捣住脸庞的模样。


「老鼠!」


紫苑赶紧伸出手接住老鼠倒下的身体。传来肉体的重量与热度,低沉的呻吟声从老鼠的指间散出。


一模一样,就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候两人正在居住的地下室里谈论着寄生蜂的事情,就在话题从新兴病毒转到寄生蜂的真面目时,老鼠突然晕倒。


当时自己正在喝热开水,还记得老鼠手中的杯子滑落,掉落在地板上,然后弹起来又滚落。


「老鼠……放松。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紫苑怀抱着老鼠的身体跪了下来。


如果跟之前一样,那就不需要慌张,那个时候的老鼠平安地恢复了。如果一样的话…


「痛。」


老鼠用力抓住紫苑的手臂。他一边用力呼吸,一边喘息。微微颤抖的指尖加深了紫苑的不安。


「水。」


紫苑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动。


「请给我水!谁请给我一杯水!」


「要死了吗?」


背后传来声音,一个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灰色的男人,毒蝎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正后方。


「那家伙要死了吗?那就不需要水了。」


毒蝎的口吻带着讽刺。


「将死之人不给予任何东西,更何况是一度离开之人,不需要给予任何东西。」


紫苑转身,抬头看着断言不需要给予任何东西的男人。


「去拿来!」


他命令地说。他不曾用这种威吓的口吻命令过人,然而如今说出口却没有任何突兀的感觉。


「去拿水来,快点!」


毒蝎的身体微微晃了晃,瞪大的眼眶痉挛着,眼角旁一道汗水滑落。


「这个……」


一个木碗递了出来,里面装了半碗水。一个瘦小的孩子捧着碗站在旁边。


「妈妈……妈妈要我端来。」


「谢谢。」


紫苑接过碗。小孩转身快步消失在黑暗中。


吱吱……


一只小老鼠爬上紫苑的肩膀,一边抖动着鼻子,一边看着紫苑的手。


「老鼠……喝水。」


紫苑扶着老鼠的身体,慢慢地喂他喝水。喉咙咕噜咕噜地动着,水咽了下去。


「老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眼帘升起,露出灰色的眼眸。真漂亮,彷佛黎明前天空的颜色,内敛着光芒,静静发光。


跟黎明一样美丽。


即将破晓的天空连系着可以活在某处的希望,是一道光芒,祝福决定要好好活过今天的人们,所以美丽。


这么美丽的眼眸也曾经给予我多次的希望。


啧!真受不了自己。


笨蛋,什么时候了,还看傻了眼。


「……紫苑。」


「你醒了吗?来,慢慢喝水,对,全部喝掉,然后用力深呼吸。」


老鼠乖乖地遵从紫苑的指示。喝光水,用力深呼吸,吐气。


「好些了吗?」


「还好。」


「会不会头痛?想吐或心悸呢?」


「十。」


「啊?」


「三加七的答案。接下来是二十一。」


「是啊……三的七倍。」


上次回复意识时紫苑问的问题,老鼠似乎还记得一清二楚。


突然很想笑。


现实很严苛,非常残酷,过去的时间里总是充满了人们的感叹、死亡、呐喊,渲染着恐惧、绝望、悔恨;然而内心温暖、兴奋到想尖叫的瞬间也很多。跟老鼠的回忆总是那样,让人感受到心情的跃动与温暖。


回忆?


紫苑挺直腰杆,手臂僵硬。


为什么……我会开始回想?


紫苑怀中的老鼠喃喃地说:


「我听见风声。」


「风?」


「风在唱歌,我听见风的歌声。」


老鼠坐直起来。


「之前也听到了,不过这次更加……听得更加清楚。是一首旋律缓慢的歌曲……」


「怎样的歌?」


「那是一首……」


「那首风的歌你唱得出来吗?」


「我?啊……是啊,我应该唱得出来。」


「唱给我听。」


老鼠眨眨眼,开始唱了。


旋律缓慢的歌曲回荡着。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大地呀、风雨呀、天呀、光呀。


请全都停留在这里,


务必全都留在这里。


活在这里……


灵魂呀、心灵呀、爱呀、情感呀。


全都回到这里,


留在这里。


紫苑肩上的小老鼠不动了。彷佛被钉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人也一样,黑暗中的人们也全都着迷地听着。他们闭上眼睛,用心聆听。


一切都静止了,彷佛连时间都停住了。老鼠的歌声渗透、包容、摇曳人心,彷佛身心都飘浮的感觉。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


继续唱歌……


恳求,


传递我的歌声。


恳求,


接受我的歌声。


歌声停了,有人轻轻地叹气。不只一个人,黑暗的每一个角落都悄悄地传来叹息声。


老鼠缓缓地摇摇头。


「我觉得好怀念,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就常听到这首歌。有人教我唱这首歌。」


紫苑抬起头,对着坐着的老人问:


「这首歌跟那个叫爱莉乌莉亚斯的人有关系吗?」


「你觉得有吗?」


「有。」


虽然是直觉反应,但是紫苑确信没有错。


老鼠跟爱莉乌莉亚斯有关。


老人眯起眼睛,视线在空中旁徨。


「好久没听到这首歌了,我以为这首歌已经消失在这块土地上了。原来……还有人会唱啊!」


「是风在唱。」


老鼠用手背擦拭湿润的嘴唇。


「不,也许是谁站在风中唱也说不一定。但是……我听到了,我开始听得到这首歌了。」


老人点头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之前开始。嗯……『真人狩猎』前不久开始,这是第二次……突然觉得意识不清,彷佛舞台拉下幕帘,眼前出现绿色风景……然后……」


老鼠看向紫苑,眼神不定。紫苑想起暴风雨的夜晚,第一次遇见老鼠的那个晚上。全身湿淋淋又染着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脆弱到似乎一碰就倒。那样的脆弱与那股跟脆弱完全不符合、充满生气的眼眸吸引了他,让他伸出了手。


「我帮你包扎伤口吧……」这句话毫不犹豫,也没有任何抵抗地脱口而出。只觉得要赶快帮他做点什么才行,戚受到一股使命感,觉得一定要保护这个少年。对他人燃起如此深切的保护欲只有那一瞬间,不论之后或之前,都不再有过。


鲜明强烈的一瞬间,让人生印上色彩的一瞬间。每次想起总觉得胸口骚动。


那个时候唤起紫苑保护欲的脆弱,四年后重逢时,已经从老鼠身上完全消失的脆弱,如今又重新在他的眼神中复苏了。


忐忑不安。


「我也搞不太懂。我还很小,拨开草丛往前走。天空……看得见天空。」


「嗯。」


「蔚蓝的天空,非常漂亮的蓝。然后听得到振翅声跟……歌声。我无法判断是女人的声音,还是男人的声音,很不可思议的声音,听起来也像风声,像是吹拂过草原的风、盘旋在地上的风,也像是从天而降的风。我……我只是呆呆地站着……听着那首歌……」


盘旋在地上、从天而降的风之歌。


该不会是……


「奉献之歌吗?」


几乎是直觉。闪过脑海的想法化成语言脱口而出。


「奉献给爱莉乌莉亚斯的歌……为了赞美她,或是为了安抚她的歌……对吗?」


老人的胸膛鼓起,又陷落,像是不断地深呼吸。


激动吗?还是感到混乱?


「毒蝎。」


老人出声唤男人。灰色的男人彷佛从黑暗中被挤出来似的现身。


「给这两个人食物,带他们去休息。」


「老……」


「只能一下子……不过还是让他们休息吧。尽可能满足他们的要求,能给的就给吧!」


「为什么?!」


毒蝎愤怒地问:


「为什么要帮这两个人?老鼠是从这里离开的人,发誓再也不回来,转头就走的家伙,不该再回到这里的人,不是吗?」


「没错。」


「可是他回来了,而且还带了恶魔。老,你看不出来吗?这家伙是恶魔,会带来灾难与破坏。」


毒蝎直指着紫苑继续说道:


「你刚才看到这家伙的眼神了吗?根本就是魔眼,黑暗之眼。老鼠被恶魔操控了。」


「什么啊!」


紫苑真的觉得不舒服。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同样的话,不过瞪你一下而已,就把人说成恶魔一样,真是太没礼貌……」


毒蝎摇头阻止紫苑再说下去。他的脸部表情扭曲,彷佛紫苑口中说出来的话全都是诅咒。


「你就是恶魔。老,老鼠可以,如果是你的命令,我会遵从,我会带他休息,给他食物;但是这家伙不行,如果现在不杀他,今后一定会祸及我们,也许会毁灭我们。」


「毒蝎!」


老鼠站了起来。


「毒跟药有时候会从同一种药草里提炼出来,有时候不吃,根本不会晓得是毒药还是救命药,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


「不管紫苑是不是恶魔,都不需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因为那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活下去,就仅仅如此。」


「因为……」


老鼠拨拨紫苑的头发说:


「在他的脑袋里呢,毒蝎,有监狱的内部构造图,而且是最新版的。我想应该跟电脑一样准确。如果没有这个情报,就无法破坏监狱。」


「破坏监狱……」


毒蝎的脸上闪过惊愕。虽然只是一瞬问,不过已经足以将灰色的男人变回有血有肉的人类。力河及借狗人听到老鼠的话时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同样也出现在这男人的脸上。


紫苑明白了。啊啊,原来如此……


虽然他的皮肤跟瞳孔都是罕见的颜色,但那只是表象,他同样有血有肉,是个有温度的人,负伤会痛,也有感情与知性。他的不同,只有肌肤跟瞳孔的颜色,这种不足为道的差异而已。


「你……真的打算那么做?」


「对,也许我只有这么一个打算。监狱不只是个收容所,同时也是肩负跟NO.6的基础有关的研究机构。只要破坏那里,NO.6必定出现龟裂……一定会!我要以那个龟裂为导火线,毁掉整座都市。所以,我一定需要紫苑。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我可不会让你简简单单就杀掉他唷,毒蝎。」


老人抢先毒蝎一步,开口说:


「也许早就龟裂了。」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也许在你出手之前,NO.6就会慢慢被爱莉乌莉亚斯瓦解……这个意思。」


「老!请你说清楚,到现在你根本还没说出任何一个真相。」


「老鼠……你会带着紫苑回到这里也是命运吧,这也许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情。」


「早就注定?谁能左右我的人生?我岂会让人左右!什么神啦、命运啦,我绝对不会照着那种无聊的东西走。老,够了,别再玩文字游戏了,不要再意有所指地迂回了,请回答我的问题。你跟NO.6的诞生有关系,对吧?」


「对。」


「有什么关系?」


「坐吧,紫苑也坐下。放松一点。给你们水喝,你们应该口渴了。」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就递来比刚才大一点的碗,里面装满清水。


口渴的感觉,猛烈地复苏了。


一直很想喝水。来到这里为止所经历的一连串事情,似乎已经把体内的水分吸得一干二净。因为太过口渴,喉咙的黏膜都黏在一起了。扶着老鼠喝水时,丝毫没想到自己也想喝,忘了自己也口渴。也许因为这样,一股强烈想喝水的感觉席卷而来。


「水……」


双手捧着碗,贪婪地喝着水。好冰,又冰又好喝,跟那时候的水很像。和正当跟寄生蜂奋战时,老鼠多次喂自己的水、借狗人居住的废墟附近小河里的水好像,如同渗透人心般的好喝。


紫苑一口气喝光。空的碗里又注入新的水,他感激到几乎落泪。


「好喝吧?」


听到老鼠这么问,紫苑用力点点头。真是无法形容的好喝……


「这里有座地底湖,那里的水富含矿物质。不过……看来你很渴。」


不知道喝光几碗后,紫苑叹了口气。可能是等待这个时机吧,老人开口说:


「故事有点长。这辈子我本来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不过今天必须要讲了,只是在我开始说之前……老鼠……」


老鼠抬头。


「这条路通往监狱,不过路只到一半,因为监狱那边设了遮断门,已经几十年都不曾开放的门。」


「这我知道。」


「不打开那道门是无法进入监狱内部的,这点你也知道吧?」


「当然。」


「要从这一侧开门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监狱那边也不可能打开那道门,绝对不可能。」


「门这种东西……」


老鼠的嘴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可不能期待它会乖乖开门,是要用力撬开的。」


「你有方法?」


「不是没有。」


「我想你不会什么都没有考虑就行动……但是,我不觉得有任何方法可以打开那道门。」


「紫苑。」


老鼠蹲下来,抓住紫苑的肩膀。小老鼠匆匆忙忙地跳了下去。


「我们讲的那道门是地底下的空白部分跟地面上的部分唯一相连的那一点,你知道是哪里吧?」


「知道。」


紫苑的脑海中浮现平面图。


是老鼠命令他必须以必死的决心牢记的监狱内部构造图。


「位置在P01-22 2,监狱那侧以X点标记。」


「也记得那一点的电力线路吧?」


「嗯,单一式的旧式线路,并没有设置辅助线路。」


「不会开殷的门不需要精密的辅助系统。效率第一,不需要多余的东西,不论人或设备都一样。呵呵……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就是这样的想法让我有机可乘。」


老鼠折了折手指。


「我会打开那道不再开启的门,我会撬开来的。老,我们的战争,我们自己会想办法,不需要你担心。」


「那可是会要命哦。」


「我们的命吗?」


「很多人的命,会有超乎想像多的人丧命。而能够阻止这一切的人,也许只有你们。老鼠,我相信宿命。你们会认识是宿命,会站在这里也是宿命,我遇见爱莉乌莉亚斯也是宿命。就从这件事开始说起吧……你们听我说,听完之后要快,不快就来不及了,必须要快……知道吗!」


老人开始说了。


那是NO.6的故事。


紫苑跟老鼠彷佛听着祖父讲游过往故事的幼子一般,一动也不动,只是竖起耳朵。


那是NO.6的故事。


破坏与创造的故事。





4 快把一切扬弃

4 快把一切扬弃


由我这里,直通悲惨之城。


由我这里,直通无尽之苦。


由我这里,直通堕落众生。


圣裁于高天激发造我的君主;


造我的大能是神的力量,是无上的智慧与众爱所自出。


我永远不朽;—在我之前,万象未形,只有永恒的事物存在。


来者呀,快把一切希望扬弃。


(神曲[La Divina Commedia]地狱篇  第三章但丁[Alighieri Dante])①


①译注:中文译文摘自《神曲、地狱篇》,黄国彬译注,九歌文库927。


突然开始了。


没有人预料到。


突然就开始了。而且从群众集聚的广场开始。彷佛盘据在地底下的瓦斯一口气爆发似的开始了。


二〇一七年「神圣节」。


中午十二点十五分,市政府——俗称「月亮的露珠」——前广场。


吹来的风很冷,刺痛着肌肤,然而阳光却很明亮,晴空万里,染上很适合节庆日的蔚蓝,十分耀眼。


人心浮动。


手中挥舞着市旗,嘴里赞扬着神圣都市。


说着「我们伟大的NO.6」。


即将举行典礼的市政府前广场挤满了人群。


「好热喔。」


人群中有一名女人抱怨着说。那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人。


「人这么多,都快无法呼吸了。」


「就是啊。」


旁边的友人表示同戚。那是一名个头矮小的黑发女人,她擦拭着鼻头的汗水,叹了一口气。


「都快走不动了,挤死人了。明明是冬天,却流了一身汗,好不舒服,全身黏答答的。」


「真讨厌,精心打扮的这一身漂亮衣服都报销啦!」


「就是啊……」


两人几乎没什么流汗的经验。她们总是待在有管理室温及湿度,舒适且快活的空调设备中。


她们无法忍受腋下及背后流下的汗水,更受不了推挤的人群所散发出来的热度,心情十分恶劣。


黑发女人翘起擦着口红的嘴唇说:


「我上司要求我一定要来参加典礼,不然要扣我薪水。」


「我也是。上司交代,一定要参加,要不然我才不来这种地方呢!」


「从ID卡就可以看得出来有没有参加,因为通过关卡时会读取市民登记号码……听说之后公司会收到报告。」


苗条女人严肃地点头,蹙起了眉头。她的脸颊也出汗了。


啊啊……好难过,好想冲个澡舒服一下。


黑发女人继续半抱怨地说着:


「我妹妹啊,她还是学生,听说她们在学校集合,集体坐巴士来参加呢。」


「真的吗?我们那时候不会这样啊……」


「是啊,听说从今年开始哦,为的就是确认对市的忠诚度。我妹说如果不参加会影响行为分数,听说会被打D喔。万一拿到D,不就无法升学,也找不到工作了嘛。我觉得真的很过分……」


「就是啊,而且这不就变成强制了吗?现在想想……做得还真露骨耶,最近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确认忠诚度,什么都忠诚度,真奇怪……」


苗条女人的肩膀突然被抓住,吓得她说不出话来。


穿着白色衬衫、灰色裤子,没什么特征的中年男子站在后面。他的体型很壮硕。


「那个……有什么事……」


「你们在说什么?」


「啊?」


「刚才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两个女人对看,心跳得很快。


「呃、我们没讲什么……只是在讲天气很热……」


「是吗?我听到的是对市的不满与不平,不是吗?」


男人的眯眯眼散发出黯淡的光芒,用词虽然还算客气,但是目光狰狞且锐利,让两个女人陷入慌张。


恐惧布满全身。


治安局。


「哪有……什么不满,我们没讲那些,从来也没那么想过。我们……那种事情……」


黑发女人颤抖的双手环抱在胸前,泪水盈眶。


救我!爸爸、妈妈,救我!


「请你们先跟我回去吧,回去之后我会好好听你们解释。」


「不、不……不要!」


黑发女人忍不住哭了出来,苗条女人也全身颤抖。


「请跟我们走一趟。」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出现另一名穿着相同服装的男人,抓住女人的手。那只手冰冷到令人惊讶。


不……不、不,我们不过说说话而已,不过将内心所想的说出来而已。


太过惊讶到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无法像友人一样哭泣。


苗条女人只是不停地颤抖。


「好了,走吧。」


男人的目光更加锐利。


好恐怖,真的好可怕,爸爸、妈妈!


呜!


含糊的呻吟声,从男人的嘴里传出来。男人瞪大了眼睛,嘴巴一张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不停地一张一合。双手乱抓着脖子,颜色开始变成深黑色。


「怎、怎么了?」


冰手男人慌张地伸出手。


哇啊啊啊!


女人发出尖叫声,扯开喉咙大声尖叫。


几乎在同时间,黑发女人也发出悲鸣声。


「呀啊啊啊!」


男人不动了,眼睛、嘴巴都还张开着,人却僵硬了,连口腔都看得一清二楚。


叩!


什么东西掉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声音。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物体……


是牙齿。


男人嘴里的牙齿一颗颗掉落,一颗,又一颗。头发也一根根地掉,一边变白,一边掉落。男人翻了白眼,撞上地面,全身痉挛,脖子上的黑色斑点不断地扩张。那个斑点开始隆起……


跟刚才无法比拟的恐惧席卷而来,感觉快疯了。不,也许已经疯了!疯了,


所以才看见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景象。只能尖叫,只能发出尖叫声,吐出些许恐惧。彷佛不这么做,身体就会破裂,就会破碎……


深呼吸。


哇啊啊啊!


呀啊啊啊!


在女人开口之前,群众间抢先发出各种呼喊声、尖叫声。这边也传出来,那边也冒出来。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年轻人的呐喊、老人的叫嚷,全都变形、纠缠、四处乱窜……


「啊!」


黑发女人胡乱地舞动着手叫着,彷佛跳着奇妙的舞蹈。


「有人,有人在里面,有人在我的身体里面……救命……救命啊!」


尖叫的嘴里,牙齿开始剥落。


喀滋、喀滋、喀滋。


黑发女人的脖子上,黑斑越来越扩散。


「有毒!」


传来某人的声音。


「快逃!这里被下毒了。」


传来另一个声音。听到有人喊「会死人」。


有毒!快逃!会死人!有毒!快逃!会死人!


女人跨过倒在地上的男人尸体,打算快跑。在那之前,眼前似乎有什么闪耀了一下。


虫?


女人被撞了一下。有个胖女人跌倒在她身旁,人们的鞋子毫不留情地踩过她的身体扬长而去。


地狱。


快!得快点逃才行。


女人下意识摸着脖子,跨过倒在地上的身体,拚命往前跑。


二〇一七年,「神圣节」


上午七点二分,下城。


火蓝在做点心。


她在做克拉巴特,将加了杏仁粉的饼皮卷成领带形状,然后油炸,加入柑糖浆的风味,最后再撒上糖粉。


「好好吃的样子哦。」


莉莉吞了口口水。


「很好吃喔,我另外做了一些,晚点可以配红茶吃,莉莉喝温牛奶好吗?」


「我想喝冰的,我喜欢冰牛奶。」


「好,就喝冰牛奶,以不喝坏肚子为原则的冰牛奶。不过莉莉,在那之前……」


「到店里帮忙,对吗?我会加油。能到阿姨店里帮忙我好高兴,真兴奋。」


「因为今天是『神圣节』,会很忙哦!一


「嗯。要说『欢迎光临』,然后帮忙将面包跟马芬装进袋子里。」


「对,没错。要告诉客人『托盘在入口处的架子上,请用托盘』。如果看到身体不方便的人或是小孩,要问『客人,需要我帮忙吗』。」


「欢迎光临,托盘在入口处的……入口处的……」


「架子上。」


「架子上,请用托盘。客人,需要我帮忙吗?」


「好棒,就是这样,莉莉。记得要随时保持笑容哦。」


莉莉很骄傲地说:


「闻到这么好吃的香味,自然而然就会面带微笑,我都快流口水了呢。」


莉莉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随即她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阴影,口吻也变得沉重。


「阿姨。」


「什么事?」


「这个点心我可以带一点回去给爸爸吃吗?」


「当然可以啊,我会留你爸爸、妈妈的份……莉莉,怎么了?恋香出了什么事吗?」


听说莉莉的母亲恋香怀了第二胎,也许她出了什么事。


如果是菁英居住区「克洛诺斯」的居民,从怀孕、生产到之后坐月子,都有专属的医疗工作人员给予细心的治疗与援助。住在下城的居民想要接受「克洛诺斯」级的高规格医疗,连作梦都不可能。纵使下城的病患、老人、小孩的死亡率,都是「克洛诺斯」的好几倍。


火蓝对于下城的生活没有不满,只是常常会有切身感受,自己身处这个都市创造的坚固金字塔的最底层。


火蓝打起寒颤。


不是因为感受到自己身处最底层的关系,而是人站在人之上,统治人类的现实,让她觉得寒冷,同时对于过去的自己居然没发现这个事实,也让她忍不住打冷颤。


为什么会如此愚昧呢?


莉莉摇摇头。亚麻色的柔细头发也随之摇晃。


「不是妈妈,是爸爸。」


「月药先生?你爸爸怎么了?」


「今天是『神圣节』,他却需要工作。」


「神圣节」是NO.6最崇高的节日,不仅教育、行政机关,市内几乎所有商店、公司都放假。大部分的市民会前往市政府前的广场,聆听市长的演讲,庆祝NO.6的诞生与繁荣。从去年开始,这个典礼渐渐强制化。从前往广场的关卡就能瞬间判别市民是否有参加典礼,没有市当局认可的正当理由,擅自不参加聚会的市民,之后会被详细调查不参加的原因,听说几乎类似审问犯人。


感觉居住在这个都市越来越让人窒息。然而尽管如此,大部分的市民还是自动自发参与庆典活动,并没有遭到强制。他们自愿参加,在白色的地面上挥舞着金色市旗。


自愿参加……真的吗?


「阿姨,点心……」


莉莉眨眨眼。火蓝手中紧握着一条克拉巴特。


「啊,糟糕,浪费了。所以月药先生今天没休息,是吗?」


「嗯……」


虽然是盛大的节庆,但是跟平常一样工作的人、必须照常工作的人,还是很多,火蓝也是其中一人。不工作就没收入,节庆日时,蛋糕、点心、面包会卖得比平日好,就是俗称的「旺市」。今年火蓝打算以这个为理由,不参加典礼。事前提出的不参加申请书上,必须详细记载工作内容、每个月的业绩、若是开店时的预测毛利额等,还要本人亲自到市府的负责窗口申请。虽然很麻烦,但还是比休店去参加典礼来得轻松,所以火蓝选择不参加。


不能安于轻松。


过去总是选择轻松的路,忘了要逆流而上,让自己的心迟钝,随意地随波逐流。结果呢?不是应该有切身之痛了吗?


儿子被夺走。


儿子的好朋友被夺走。


不合理又非常突然地夺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不能再随波逐流了。如果不能稳住脚步,就无法面对紫苑和沙布。当两人平安回来时,就无法理直气壮地拥抱他们。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莉莉,爸爸不在家你觉得寂寞?但是那是工作,也无可奈何呀。」


「不是的。」


莉莉又摇了摇头。


「妈妈也说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不是的。我可以来帮阿姨的忙,所以很兴奋,不会因为爸爸不在家就觉得寂寞。朋友也是,我告诉他们要来面包店工作,大家都很羡慕……所以我并不觉得寂寞……只是、只是……我很担心。」


「担心爸爸吗?」


莉莉点头。


「为什么?发生什么让你觉得担心的事吗?」


「是没有……爸爸每天出门上班前都会亲我的脸颊,他说亲我会让他觉得幸福,就像护身符一样。」


「真的呀,你有个好爸爸哦!」


「嗯,我好爱爸爸。可是他今天忘了,没亲我就去上班。就在我跟妈妈在厨房里讲话的时候,他一个人……没说一声就出门了。」


「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呢?」


「我不知道。他早餐也没什么吃,只吃了半片吐司跟一杯咖啡,而且还叹气,像这个样子。」


莉莉垂着肩膀叹气。


好可爱的模样。


莉莉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父亲。她敏锐地看出母亲再婚的对象,也就是自己的继父的小小变化,担心他也许有烦恼,也许太累了吧……莉莉小时候曾经历过生父死在眼前的事情,那样的经验造就今天懂事的她。


「莉莉……」


心疼这小小的灵魂。


火蓝在莉莉面前蹲下,摸着她亚麻色的头发说:


「笑一笑。你的笑容可是阿姨的护身符哦。看着你这么难过的表情,阿姨也要跟着难过起来了。」


「阿姨……今天爸爸没亲我,可是他一定不会出事吧,神会保佑爸爸吧?」


「当然啊,对了,今天爸爸回家后,莉莉可以亲他啊。」


「嗯,就这么办。」


「那我们来开店吧。可以帮我把克拉巴特放在托盘上,端到店里的架子上吗?」


吱吱……传来呜叫声。


「是老鼠,它还在啊!」


莉莉高兴地提高音量。茶褐色的小老鼠在桌面下抖动着鼻子,双手合十,上下晃动着头。火蓝马上看出它在道别。


「你要回去主人身旁了呀?」


以及我儿子身边。


火蓝将刚才紧握以至于捏碎的点心碎片放在小老鼠面前。小老鼠用前脚压着,毫不犹豫地开始吃了起来。


「阿姨,这个点心跟小老鼠的颜色一样耶。」


「哎呀,你这么一说,还真的耶。它的毛跟克拉巴特的颜色一样呢。」


吱吱吱…


小老鼠抬头看着火蓝。它有一双葡萄色的眼睛。


「克拉巴特……你该不会叫克拉巴特吧?」


吱吱……小老鼠出声,彷佛在说「是的」。


「克拉巴特,真棒的名字。那么,克拉巴特,请告诉你的主人说我很感谢他,他的话给我很大的力量……我非常非常感谢他。请你告诉他。」


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告诉紫苑。我会等他回来,妈妈会一直等他回来,妈妈绝对不会放弃,所以,请活着回来。


必再相见。


老鼠送来的简短纸条。那一句话不知道带给自己多大的勇气。


必再相见。


如此强韧又凛然的简短讯息,支撑着将要崩溃的心。


老鼠,我能拥抱到你吗?我可以将你跟紫苑一起拥入怀里吗?我可以相信能够在这里等着你们,对吧?


吃完最后一片,克拉巴特双手合十,点了点头,然后往房子的角落跑去,一下子就消失在火蓝的视线里。


「它走了。」


莉莉瘪着嘴问:


「再也见不到了吗?」


「不,会再见,一定会。好了,我们要开店了,今天会很忙,就拜托你罗!莉莉。」


「好的,店长,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莉莉调皮地敬礼。火蓝笑着打开店门。


火蓝抬头望见天空,清澈的蓝渗透进来。虽然风很冷,但是应该会是个大晴天。


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蠕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啥?什么?


火蓝不自觉地用双手环抱自己。好冷,从身体内侧冷出来的感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足以让她的脸部紧绷、手脚僵硬,身上的毛发也竖立了起来。


蠕动、蠕动、蠕动。


某种眼睛看不到的东西靠了过来。


旁边有拿着市旗的人们聊天走过。是参加徒步活动,从下城关卡走到市政府的人们。里面有几名曾见过的人,有人向火蓝打招呼、有人纳闷地看着火蓝、有人闻到飘在路上的点心香味,因此伫足。有牵着小孩的父亲、有年轻情侣、也有一头白发,戴着帽子的老婆婆。


徒步到市府前,然后直接参加典礼。途中市府会发给每位参加者一个餐盒,因此所有人都带着柔和的笑容,彷佛参加假日踏青一样。


火蓝只是呆站着。


蠕动、蠕动、蠕动。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火蓝颤抖着身体抬头望着天空,蔚蓝的天空。彷佛蓝色


玻璃般的冬日晴空一望无际。那里,那片天空里有些什么存在着,火蓝这么觉得。


看不见,听不到,只是感觉。


有些什么在那里。


有些什么会来。


二〇一七年,「神圣节」。


时间不明,西区废墟一室。


借狗人醒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熟的,真稀奇,几年没睡这么熟过了呢?也许从吸母狗奶的婴儿时期开始吧……


在西区,死亡总是随伺在侧,暴力、抢夺可说是家常便饭。就算这个废墟,也难保不会有一天被强盗们持武器入侵。不能因为有狗在就安心,借狗人非常清楚自己生活的环境有多恶劣、多恐怖。所以他从不熟睡,不论深夜或黎明,他总是绷紧神经,以求在第一时间察知逼近的危险,彷佛野生的小动物。


然而,刚才,他却睡得很熟。应该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是他却睡得不醒人事,连自己也难以置信。


是太累了吗?


借狗人拨了拨刘海。为了即将发生、即将让它发生的事情,肉体劳累,精神更是疲惫。绝对是这样,因为他已经紧张到胃痛了。


都是你们两个害的,我可是累死了,你们知道吗?这两个讨厌的蠢蛋!


借狗人对着紫苑跟老鼠的幻影露出恶人恶相。老鼠依旧面无表情,紫苑则是缩成一团,似乎很抱歉的样子。


借狗人再次拨拨刘海。打了个大哈欠,接着转动脖子。


咦?


身体出乎意料地轻盈,空腹却不会痛。睡得很熟,甚至觉得身体活力十足。


并不是因为太累,所以睡觉,而是为了储备能量,所以需要睡眠吗?


什么嘛,原来我这么期待啊。


啧……一扯上老鼠跟紫苑,就会怀疑自己的本意在哪里,埋在心底深处的想法会突然冒出来,可恶到令人咋舌。虽然如此,也很爽快。


我还满有兴趣的嘛!


吹着口哨。脚边的黑狗抖了抖单边的耳朵。


表示我跟他们一起下定决心要对抗了吗?


那代表相信。


我相信他们、相信未来,更相信我自己……这么一回事,对吧?果然是……


巨大的噪音将借狗人从冥想中拉回现实。力河裹着毛毯,惊天动地地打着呼,身旁散落着几瓶酒瓶。每打一次呼,就把酒臭味散布在空中,恶心死了。


「真是的,大叔,你真是和『理想的成熟大人』完全相反呀。」


借狗人哼了哼,接着望向房间的角落。趴在地上睡的狗儿之间,露出紫色的毛毯。那是力河送给婴儿用的,力河很得意地说是配合婴儿瞳孔颜色,但是看在借狗人眼中,却觉得是品味很差的刺眼色调,跟小紫苑眼睛的颜色一点也不相同。不过婴儿用毛毯在西区可是罕见的稀世珍宝,所以借狗人还是不客气地收下了。


「小紫苑?」


婴儿安静无声,连酣睡声都没有……借狗人一惊。


喂,该不会……


在环境恶劣的西区并不是所有婴儿跟幼儿都能存活下来,饿死、冻死、病


死、意外死,还有被杀害都很常见,也会暴毙。虽然死亡的型态常常在变,但是总


是随时随地四处徘徊,寻找猎物。脆弱的婴儿正是最好下手的目标。


「该不会死了吧?开什么玩笑啊!」


借狗人将婴儿连人带布抱了起来。


神似紫苑的深紫色眼眸闪闪发亮,感觉就像看到漆黑的暗夜,是黑与黑重叠的深处突然出现的暗夜之色。小紫苑眨眨眼,厚厚的嘴唇彷佛想要吸奶似的蠕动着。借狗人松了一口气。


「活着嘛,小紫苑,别吓人啊!」


紫色的眼眸望向旁边。小紫苑在借狗人怀中转动身躯,差点掉了下去,借狗人急忙把他抱好。不哭、不笑,笔直地看着什么的婴儿,感觉好像抱着不可思议的生物。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小紫苑的视线不是在看这里,而是其他地方,某个遥远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借狗人无法理解。


「小紫苑……」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露出那样的眼神?你看到了什么?小紫苑。


一股无法形容的不安袭来,借狗人用力抱紧婴儿。


风在废墟上空呼啸而过。




 5 各种欲望之中

 5 各种欲望之中


我究竟是谁?一个寻求幸福之人。


我在各种欲望之中探寻幸福,却一无所获。


如同我这般过完一生之人,没有人找寻得到幸福。


(迎着光,向光明迈进  托尔斯泰《Leo Tolstoy》)


被遴选为再生计划团队的主要成员,是在我刚满二十岁的那个夏天。


我出生的时候,这颗星球已经陷入危机。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污染、大自然的破坏,让地表上超过五成的区域成为已经无法让人类生存的废墟。


地球暖化导致新兴传染病肆虐,气候异常到无法预测,还有国与国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不断地战争、使用核子武器……


当发现时,人类已经被逼到即将灭亡的地步。搞到那步田地,残存下来的人终于开始反省自己的愚昧行为。


国家的界线早就被打破,那么就再一次重生吧,这次一定不能再犯跟过去同样的错误。


在这颗星球上,勉强残存下来的人们跨越人种、国籍、民族的隔阂,发誓要保持和平与协调,简简单单地活下去。


于是,六个都市诞生了。


人类能够生存的区域并不多,半数的人类也已经死亡。人们聚集在有限的区域,慢慢建造各自的都市。


这里原本也有都市。


是一个美丽的都市。原本这一带保有丰富的大自然,被视为奇迹。虽然没有大海,但是有翠绿的森林、湖泊、草原。没错……真的是奇迹。彷佛遭到破坏的瓦砾堆上盛开的玫瑰,是一个奇迹般的优美之地。


那里建造了都市,人们谨守誓言,安分过日子。


我出生在那一个都市。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后来成为学者。


你母亲也是哦,紫苑。


老人微笑地这么说。


「我母亲吗?」


「对,火蓝也是出生在那个都市,在那个都市生活。」


「你跟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老人笑得更灿烂,彷佛少年的笑容。


「青梅竹马。」


「啥?」


「我跟火蓝是青梅竹马。虽然我的年纪大很多,不过我们常常玩在一起。火蓝很会爬树,不论再高的树也难不倒她,我总是心惊胆跳地看着她爬树。嗯,美好的回忆。她是一个个性阔达又漂亮的少女,没想到她已经有这么大的儿子了……」


「紫苑的母亲不重要。」


老鼠插嘴说:


「还是,你跟火蓝相恋,后来生下了紫苑。你们之间发展成这样吗?如果是的话,那还有点意思。」


「老鼠!」


老鼠耸耸肩,瞄了一眼紫苑。


「三流肥皂剧的剧本大都这么写啊。老,麻烦你说快一点,就像你说的,我们没有时间了。那里有都市,你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后来成为学者,然后被遴选为再生计划团队的一员。从那时候起……齿轮开始出现问题了吗?」


老人倒抽一口气。


「你这么认为吗?」


「对,再生计划听起来就很可疑。要再生什么?打算让什么重见天日?不,其实答案昭然若揭。都市整备地一天比一天完善,人们的生活也安定了下来,从与死亡、灭绝并存的日子中解放。随着时光流逝,你们忘记曾犯过的错误,抛弃誓书,期望自己能再一次成为地上的统治者。那个再生计划就是为此而设的。我想被选中的都是优秀的年轻人吧?为了更加发展、为了更加强盛、为了更加富裕的计划启动了。我说错了吗?」


老鼠蹙起眉头。厌恶与憎恶在端正的侧脸上形成阴影。他愤愤地说:


「愚蠢!」


这一句话如同鞭子狠狠地打在老人身上,让他全身颤抖、僵硬。


「重蹈过去的覆辙,是最愚蠢的行为。你们渴望支配,踩着周边的人事物企图繁华自己,结果在彷佛遭到破坏的瓦砾堆中所盛开出玫瑰一般美好的土地上,出现了丑陋的怪物,那就是NO.6。」


为了更加发展、为了更加强盛、为了更加富裕,寻寻觅觅的结果,是创造了NO.6吗?


紫苑也起了寒颤。


「那是一瞬间的事情。」


老人叹息着说:


「那个都市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直到今日,我还是常想我是不是在作噩梦。」


「是现实,是你们创造的、毋庸置疑的现实,不是吗?老,那个再生计划团队的核心人物里面,有目前掌握NO.6枢的人在,是不是?」


「大家都在,大家都是年轻又优秀,而且各自怀抱着确实的理想。」


「就是照片上的那些人吗?」


「对,不过那并不是所有的人。那是……火蓝来我研究室玩时所拍的照片,我记得是一名来采访的年轻报社记者拍的。他也是一位有使命感、有理想的媒体工作者。」


「现在只是一个酒精中毒的大叔,使命感我看连灰烬都不剩。不过即使如此,那位大叔还是强过你们千百倍。他就算沉迷于酒精之中,也不会拿自己的理想开玩笑。各自怀抱着理想?结果就是这个吗?」


「老鼠……这点请你相信,我们的确试图要建造一个桃花源,一个与战争、贫穷无缘的乐园……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老鼠嘲笑着说:


「人无法成为神,人也无法建造乐园。你们以为自己能够成为神,成为创造主,以为自己万能。从那一瞬间起,你们就已经沉沦了、堕落了、齿轮开始逆转了。你们不听别人的想法与感叹,也看不见痛苦与悲惨,你们的眼里只有自己的理想,不,只有想要满足欲望的贪婪而已。为此,不论做什么事都能被允许,不,你们甚至觉得不需要别人的允许。什么乐园!结果是创造出一个被特殊合金围起来的怪物,傲慢又残忍的怪物,把周围变成了地狱!」


老鼠的话毫无温度,带着淡淡的冷漠。然而,紫苑却能感受到老鼠内心纠缠的激动,彷佛业火②熊熊燃烧的声音。


②译注:佛教称地狱中烧煮地狱众生的火。由于这些火都是地狱众生的恶业所招引的,故称为「业火」。


「我发现的时候……NO.6已经开始变质了。围起高墙与四周隔离、吸光周围的资源,只打算满足墙壁内侧、绝对的权力诞生,而支配那股权力的组织不断地成长。」


「你因为太热心于自己的研究,所以什么也没察觉?这并不能减轻你的罪孽吧?」


「当然,我的罪孽深重,因为我站在……残害你家人与同伴的这一边。」


「什么!」


紫苑非常惊讶,交替看着老鼠跟老人的表情。


「果然我没猜错。」


老鼠轻声说。用着跟刚才完全不同的口吻,一种没什么把握的声音。


「原来我没猜错,果然如此。我知道你被NO.6放逐,才会成为地底下的人,也隐隐认为你是NO.6诞生的决策人物,但是那场屠杀……我一直不愿意去联想你跟那场屠杀有关。」


「屠杀?老鼠,什么意思?」


「那就是NO.6历史中的一部分,『麻欧大屠杀』,有超过百人被杀害。」


「麻欧大屠杀……」


「你没听过吧?」


「没有……今天第一次听到。」


「没什么好觉得丢脸,大家都不知道,除了加害者与被害者之外。也许那是NO.6首次将丑陋的一面暴露出来的事件,所以要隐瞒,没有留下任何纪录。但是,记忆是抹不掉的,绝对不会褪色,也无法被烧掉、抹去。」


「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我已经出生了。」


「早就已经出生了,而且还被认定为菁英候补,住在『克洛诺斯』的房子里。当时的你应该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小乖乖吧。」


紫苑用力咬紧牙根。


算了,现在没有时间讨论私情,情况紧急。这点自己还知道。


伤疤,伤痕的异常隆起。这是火烧的吗?


「被烧的。」


彷佛看穿紫苑的思绪,老鼠用沙哑的声音这么说着。那个声音化成冲击,狠狠撞上紫苑。


「被烧?……被烧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某天携带火器的士兵突然闯进来,烧光我们。」


眼前出现满天通红的火焰。


烧光我们……


老鼠站在紫苑面前开始述说,以一种几乎不带感情的淡淡口吻。


「我们呢,紫苑,被称为森林子民。NO.6不,在NO.6的前身蔷薇之城出现的遥远以前,就已经以森林为家了。我们跟风、大地、湖水、天空、各种动植物都相处融洽。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老人的手颤抖地举了起来。


「他说得没错,紫苑,这块土地上原本有森林子民居住,那里保留着真的可以说是奇迹的大自然。」


「森林子民是怎样的一群人?」


兴奋……自己正往老鼠的真实跨进一步。


「生在森林、活在森林、善用森林、长久以来守护着森林的一群人。他们跟风、水、树木、小草都能互通心灵。他们跟我们有不同的、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不渴望繁荣及发展,只希望能静静地生活在大自然的规律之中。这块地因他们而被守护下来……就是这样。」


老人深深叹息,然后低头。每吐出一口气,就觉得他的身体萎缩了一圈。


「那是一座丰富的森林……有大小各种动植物栖息,有四季,花朵盛开、结果、枝叶茂密……生命在那里孕育,绵延不绝。」


「但是NO.6破坏了那一切。」


老鼠的声音变成了呢喃声,优美的呢哺声摇晃着鼓膜及心灵。


「紫苑,我想你应该没发觉吧?在你出生的那时候,NO.6还继续对外扩张,他们企图把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地全都并吞,全都占为已有,不留余地。为了这个目的,他们认为我们是绊脚石。我们是森林子民,只遵守森林的规律,根本不管其他东西,因此拒绝臣服于NO.6。那个时候,墙壁正快速地形成,只有银色墙壁内部的人被当作人对待,外部如何遭到侵犯、破坏都无所谓。这变成了NO.6的法则,然后他们遵从这个法则,全面侵略森林,强抢豪夺。你听得懂我讲的话吗?」


「懂。」


「那你能猜到我接下来要讲什么吗?」


紫苑点头。颈部的骨头传来咯咯声。


「NO.6的军队……袭击了你们的部落。如果不臣服……那就全部毁灭……」


「没错。你的洞悉能力越来越好了嘛!」


紫苑抚着胸。现在不是兴奋的时候:心跳加速,彷佛连呼吸都困难。


「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睡觉。事情发生在晚上,我还小,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也不记得父亲的声音,只记得好热,还有四处肆虐的火焰的颜色……我记得,我记得哦,紫苑。」


「部落整个被烧毁了……对吗?」


「烧了、杀了,不论男女老幼。连人带房子烧,如果有人逃出来就射杀。不能想像吗?你可是经历过『真人狩猎』的,NO.6就是不断地重复制造那样的地狱。」


能够想像,眼前浮现残忍的虐杀情景。明明被「真人狩猎」逮来,被丢进黑暗里,一路走到这里来,明明一直站在老鼠身旁,明明身处被虐杀的人群之中,但是浮现的情景里,却是自己站在杀戮的这一方,用火焰喷射器朝着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喷射火焰。


冒汗。


恶心。


「你得救了,虽然被火烧伤……但是你得救了。」


「一名老婆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我的亲奶奶,她抱着我拚命逃,因为那个人的好心,我捡回一条命。」


「你的家人全都……」


「没有人幸存。」


吞了口口水。是苦的,好苦。


「NO.6侵略、破坏你们的森林,扩张了领土,是吗?」


「没错,正好是机场那附近。那一带散落分布的树林是森林的残渣。他们想要建造跑道的土地吧,虐杀过后几年,NO.6的墙壁就几乎建造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汗水滑落脸颊,嘴里还残留着苦味。


「还有后续……」


老鼠说:


「刚开始我被收容在这里,在这个监狱地底下的缘由。」


「嗯……告诉我。」


嘻……


老鼠唐突地笑了起来。烂漫,却有点嘲讽的戚觉,一种老鼠特有的笑容。


「从你脸上看不出你想听耶。整张脸毫无血色,惨白呀!」


「我要听……我想听。老鼠,我想听你讲完,我觉得……我必须要听。」


老鼠抓住紫苑的下巴说:


「真心?」


「我答应过你,绝不再对你说谎。我有遵守,而且……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


「我也不想欺骗自己。」


「有志气。」


老鼠放手。一度回到严肃的脸庞上再度浮现笑意,完全不带讽刺或冷淡的笑,看起来甚至有点温柔。看到老鼠的笑容,紫苑突然觉得放松。头晕,脚下的地板彷佛消失,整个人像飘浮在半空中,而且全身发冷。


贫血。


「紫苑?」


「没事。」


紫苑张开双脚,支撑快要倒下去的肉体。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接下来、接下来才是重点……我要听,我要好好听清楚事实。紫苑闭起眼睛,眼帘里还是满天的烈焰,在火焰中跌倒在地的人们。他甚至连垂死挣扎的呐喊声都听得到,肉体烧焦的味道都闻得到。


我站在杀戮者这一方吗?


十二年前,我住在「克洛诺斯」,在舒适的房子里吃着美食,睡着干净的床。老鼠被烧,差点被杀死的那个时候,我正衣食无缺地活着。


谁能断言那不是罪?就算还是稚子,我仍旧身处加害者这一方的世界,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我站在NO.6这一方,而不是老鼠那一边。谁能断言那不是罪……我能断言那不是罪吗?


黑暗天旋地转,老鼠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远。


一只手从腋下穿过来支撑着身体。


「够了,紫苑,到此为止吧。」


老鼠用力支撑着紫苑,那样的触感把紫苑的意识拉了回来。


「你啊……不过我也是,我们都很累了。一直保持着紧张的情绪,从太过严苛的经历里逃了出来,疲劳也到了极限了吧。够了,休息吧,好好休息,要不然你的心脏会停掉。」


「……歌……我没听见歌声。」


「啥?」


「就算我意识模糊,也无法像你一样……听到歌声,我……听不到。」


「紫苑。」


「我……听不到。」


「紫苑,你看着我!」


紫苑抬头,灰色的眼眸里只有风平浪静的温柔。


「我以前也说过,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不一样,也无法变成一样。但是我们能够像这样彼此帮助。是彼此哦!你刚才帮助我,喂我喝水,明明自己也渴得要命,但是你一点也不保留地全喂给了我。紫苑……你生在墙壁内侧,我活在墙壁外侧,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是现实,没人能够改变……但是,在对方快支持不下去时,立刻伸出手来想要支撑对方,也真的付诸行动,喂对方喝水、保护对方,这也是我们的现实。」


「老鼠……」


「我并不是要苛责你,也没有要断定你的罪。我……一点也不希望让你痛苦。对不起……我应该多想想你的状况。」


眼球深处有股温热的东西冒出来,在还没成声之前,泪已滑落。


不像话,居然哭了,真难看……


紫苑晈紧下唇,想要忍住眼泪,没想到哽咽声却从紧咬的齿间溢出。


不要对我这么温柔,不要向我道歉。你可以再逼问我、再苛责我,判我的罪也没关系。如果不这么做,我会依赖你,依赖你所说的现实,无止尽地赦免自己。因为我还是如此脆弱…


紫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拉到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就没那么容易复原。眼泪不顾紫苑的意思,无止尽地滑落。


「别哭。」


老鼠伸手拍打着紫苑的背。


「哭什么,你又不是小婴儿。你没有罪,该赎罪的是大人,孕育出那个怪物、把它养到这么大的大人们才需要赎罪。对吧,老?」


「对,所有的过错都在我们身上。」


「那么,你有什么过错?你犯了什么罪?」


「我制造了虐杀的因。」


空气彷佛冻结了,老鼠撑在紫苑腋下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那场虐杀并不是为了确保建造跑道的土地,而是为了拥有爱莉乌莉亚斯。」


爱莉乌莉亚斯,伟大的王。


「我们应该没有王,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我也没听过那个名字。」


「那是当然,因为名字是我取的,你们并没有给她名字,但是你们尊敬她,如同其他的大树、太阳、月亮一样尊敬她、害怕她。没错……害怕……她有一种能力,一种我们跟你们都没有的能力,我想那是人类无法拥有的能力。所以NO.6想要她、想要她的能力。老鼠……你们很清楚她的能力,你们敬畏她,从未想过要利用她繁荣自己。这就是你们跟我们的差异。我跟那场虐杀并没有直接关联,虽然这并无法为我自己脱罪。」


「我只听事实,你的角色是什么?」


「我……我在那片森林里遇见爱莉乌莉亚斯,发现她的能力,向上级报告。可以说是迷上了她吧?我一头栽进去,提出跟她有关的庞大研究报告,NO.6的高层也非常感兴趣,拨了充裕的研究经费下来。我被称为稀世学者,名誉与财产让我飞上云端。啊……」


老人停了下来,视线悬在空中一瞬间。


「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那个时候火蓝跟我说过,她说:『你很恐怖,脸上的表情非常恐怖又危险,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好恐怖……』我到很久以后才了解她的意思。对……我自己并没有发觉……对于自己的变化跟NO.6的转变都没有自觉……连火蓝的恐惧也一笑置之,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舍弃理想,偏离原本的规划。而那个时候……NO.6的统治机构已经成形,一步步迈向牢不可破,台面下的军备也已逐渐完善,巧妙控制人群的统治系统也慢慢出现。我不知道……完全没有察觉。我还一直深信,深信……」


「NO.6是桃花源?」


「对。以永续非战、和平为基础,不拥有任何武器,与世界接轨,保障所有人类的生活,尊重每一个人类为一个人。NO.6与世界,科学与自然,理想与现实没有任何矛盾,和平共存。我这么深信着,深信,然后埋头研究……结果招来了悲剧。我根本没想到NO.6居然拥有军队……更没想到……他们会发动军力,侵略周边世界。虐杀过后很久,我才知道这个事实……我非常惊慌失措,深受冲击到全身僵硬。那个时候我才了解火蓝所说的意思,我满足于工作上表面的成就,完全封闭自己的感官,我发现自己是一个毫不关心周遭发生什么事的迟钝之人,而且变成了既愚蠢又危险的人。我发现之后,向高层要求公布虐杀的事实,这是我仅能做的抗议。」


老鼠觉得很可笑地摇摇头说:


「你以为他们会接受?」


「对。」


「太天真了。」


「我以为我们是伙伴,我以为我们不是执政者跟学者的关系,而是共同拥有


创造理想都市的希望与理念的伙伴。」


「于是你强烈抗议,结果被以叛逆份子的身分遭到逮捕,限制自由?」


「对……不过他们并没有杀我。」


「原来那些家伙也有良心。」


「不……不是。」


老人单手抚摸着自己的膝盖。


「因为我的身体变成这样,所以他们认为不需要杀我吧。紫苑……」


「是。」


「你看这个。」


老人伸出手,卷起手上的布。


「……」


站在紫苑身旁的老鼠有点动摇,而紫苑本身也倒抽一口气,探出身子来。


从手肘到肩膀上浮现出一条红色带状痕迹,跟紫苑身上的一样蛇行,不过感觉比紫苑身上的黑。


「这是……寄生蜂的……」


「现在我可以肯定是了,我的体内一定残留着无法羽化的蜂的残骸吧。当时我被市当局软禁,有一天突然在房间晕倒,失去意识。复元之后,皮肤就出现这样的异常变化……双脚也接近坏死。」


「脚……」


「你是头发的颜色,而我失去了双脚,这是活下来的代价。只是,当时没有人能确定原因,包括我……在今日也许是最佳的研究材料,但是当时高层并没有那么冷静的余力。他们正忙于架构统治机构吧,而且监狱也还在建造中。我失去了双脚却捡回了一条命,被关进地下洞窟,后来直接被切割、舍弃了。紫苑,我是NO.6最初的寄生蜂宿主,苟活下来的人。」


「如果是这样,老……」


老鼠扬起下巴,笔直地盯着老人,目光炯炯。


好坚强……


老鼠还能完整保有自己,掌控自己的感情与理智。紫苑用手背拭泪,然后握紧那只手。老鼠说我们无法变成一样,也许没错,但是却可以靠近。


我想像他一样坚强,我想保有自己,我想一直是自己。


这不是希望,不是祈愿,是对自己的誓言。


总有一天我要变强壮,我一定要让自己获得不再无止尽赦免自己的坚强。


老鼠指着天。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上面应该会找你吧?他们也该发现都市内部的异常变化了,也许正慌张失措,再怎么傲慢的眼睛也该面对现实了,你不觉得他们会来寻求你的协助吗?」


「不可能。我的研究室全部被没收了,他们应该全部解析完了吧,我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我老了,我会在这个地底下度过余生,迎接死亡。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我没有改变现实的能力,也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我很清楚一点,接下来会在NO.6发生的事情,会比你们所想像的还要具有恐怖的破坏力,会有很多人因此丧命。能阻止这一切的,不是我,也不是NO.6,而是你们。」


「阻止?死跟破坏?为什么我要阻止?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老鼠,死的是市民,不论大人、小孩全都会死。你要视而不见吗?」


「不行吗?」


「你说紫苑没罪,一点也没错,同理,现在住在墙壁内侧的孩子们有什么罪?明知道孩子们会死,却袖手旁观的话……袖手旁观的人……全都是……」


老人挺直腰杆,迎上老鼠的视线,说:


「虐杀者。」


老鼠微微呻吟。


「这话不是我能说的,但是,我还是要说。老鼠,你是虐杀下的幸存者,所以你不能站到加害者这一边,你不能变成跟你憎恨的对象一样。」


「……」


老鼠沉默着。紫苑往前迈开一步问:


「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都市内部里有母亲、有邻居的孩子莉莉,还有她的家人。有每天早上来买餐包的学生,也有上班途中互相打招呼的劳工。


不知道为什么,莉莉的脸重叠上在西区认识的那个叫火蓝的少女。


不行,不能被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防止悲剧发生……你们只能照着自己的心去做了。如果是你们的话,如果是你们的心的话,一定能带领人类从灭亡走向拯救之路。我这么认为,强烈地这么认为。紫苑。」


「是。」


「这个拿着。」


老人摩擦扶手,出现一个小抽屉。他从里面抓出一个东西,交给紫苑,然后叹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气。感觉他好像急速老化了,年轻眼眸里的灿烂光辉早已不复见。


「这是晶片?」


「对,我的研究几乎都在里面,寄生蜂的事情、爱莉乌莉亚斯的事情、森林子民的事情……全部。救出你的朋友之后,你打开来解读吧!」


「我……吗?」


「就托付给你了。好了……我累了,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累了,想休息。」


就托付给你了,你去找答案,拜托你找出答案,找出正确答案。


彷佛听到老人没有说出口的话。


谜团还很多。


这个地底世界形成的原因、老鼠来这里的缘由、从这里离开的理由、相遇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些都是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不过就暂时将提问的话留在心底吧。


知不如行,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


吱吱吱!吱吱吱吱!


老鼠们突然骚动了起来,紫苑脚边的沟鼠发出威吓的声音。


叽叽叽叽!叽叽叽!


有听过的声音,这是……


「是月夜,老鼠,月夜在这里。」


「我知道,真是的,你居然能分辨出小老鼠的叫声。」


老鼠将手指放在唇上,吹出高亢的口笛声。


叽叽叽叽!


黑毛小老鼠如同从岩壁滚下来一样,冲了下来。


叽叽!


沟鼠跳了起来,冲向月夜。


「住手!」


紫苑的喝斥让沟鼠停止了动作。


「它不是猎物,它是我们的同伴,放了它。」


沟鼠抬起压制着月夜的脚。黑色小老鼠如同弹簧般跳了起来,爬上老鼠的身体。


「辛苦了,是借狗人要你传话吗?」


月夜点头。小小的身体四处都是伤痕,还渗着血。


老鼠仔细聆听月夜的叫声后,倒抽了一口气。


「地面上全都准备好了,我们也得加快脚步。老,虽然我很想问清楚一点,但是没时间了,我们要走了。」


「走吧,有什么需要吗?」


「请给我们水跟食物,我们已经饿到头晕了。」


「马上帮你们准备。毒蝎,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在这之前……」


毒蝎站到老鼠身旁说:


「老鼠,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


「你该不会想用小型炸弹破坏那道门吧?如果那么做,连这里都会崩毁。」


老鼠很故意地蹙起眉头回答说:


「毒蝎,我们可是走监狱的后门关卡进来的耶。那道关卡上装有炸弹侦测装置,虽然是旧式的,就算小刀、小火器能混进来,小型炸弹是绝对不可能的。要是可以的话,我会背它个上百颗进来。」


「那就好,只要你不会把我们卷进去,那就没关系。」


「你怀疑我?」


「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是个危险人物。」


「喂、喂,恶魔不是紫苑吗?」


「恶魔不会哭。」


毒蝎瞄了眼紫苑。


「恶魔才不会哭成那样。」


被这么一讲,紫苑脸都红起来了。好丢脸……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能哭得那么毫无防备,真是不可思议。」


「不是、就、我、我只是、累了……神经太过紧绷,如此而已……我不是每次都会哭成那样……」


空气有了些微颤动。


因为毒蝎笑了,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你真有趣。说不定……你比老鼠还要更可靠。」


一只沟鼠爬上紫苑的肩膀,鼻尖往紫苑身上靠近。


「这家伙也说你比较可靠。」


「那是什么话!」


老鼠咋舌,然后用下巴指了指。


「走了,紫苑。」


「嗯。」


「老,再见,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我真的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那很好,因为你是活在地面上的人,该活在风与光之中。我祈祷我们从此不再见,不,你不需要祈祷这种东西吧……」


「不需要。」


「啊……老,我也走了,虽然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剩下的你自己去找答案吧。托你的福,我想起了火蓝。但是,你不需要告诉她我的事情,你也忘了我吧。再见,紫苑。」


「再见。谢谢你。」


紫苑迈开脚步。


回头一看,蜡烛已经熄灭,背后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急救灯亮了。


进入监狱内部的门在月药面前开启了。他往里面踏进一步,整洁的白色墙壁与走廊绵延着。


「真是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啧!」


月药一走进整排管理系统装置的房间,马上就遭到斥责。


「为什么这个清扫机器人不但不打扫,还四处乱丢垃圾、散布恶臭?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维修啊!」


身高、体型都有月药一,五倍的男人大声叫嚣。


「对不起,这台机器的状态不太好,只是我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不用解释了,快点收拾干净。」


「是。」


「臭死了。」


长发女人扭曲着一张脸,捣着鼻子。


「我没有办法在这么臭的地方工作。」


她含泪走出房间。走出去时,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故意,踩了月药右脚一脚。她非但没有道歉,甚至连看也不看月药一眼。


房间里有透明的墙壁,将房间分为几个部分,越往里面,管理系统的重要性越高。现在月药所站的地方在门附近,这个地方俗称「人体模型」,主要管理空调系统,是重要度较低的部署,所以才能轻易地叫他进来吧。


「真的很抱歉。」


月药握着吸尘器,清理散落在地板上的垃圾。


「真是没用的家伙。像你这种清洁员随便找都有,下次再犯这种错误,马上就解雇你!啊!真臭!受不了,嗯……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有。」


月药低头。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不过是个下城的居民!啧!」


男人一脚踢上月药的小腿,月药一个不稳,狠狠地撞上桌角。


「你在那边磨蹭什么!快点打扫!」


风在脑海中舞动。不,是狂风乱吹。


发出呼啸的声音。


可恶!


月药喃喃地骂。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这是什么傲慢的态度?!为什么我要被那种家伙骂?我可是在工作,一直以来我都认真且诚实地完成我的工作。呃……虽然偷卖了一些东西,但是我可没造成任何人的困扰。如果没有我,你们就会被垃圾埋起来耶!臭什么臭,脏什么脏,还不是你们自己制造的!开什么玩笑!把我当狗看……住哪里有关系吗?我是人,不是狗。


受伤的自尊转换成愤怒,愤怒充斥着月药的心,把他最后一点踌躇抹得一干二净。


脑海中浮现借狗人褐色的脸。


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工作的辛苦与价值,只会威吓你、瞧不起你。如何?吓吓那些傲慢的家伙也不为过吧?


你说的没错,借狗人,一点也不为过!


月药瞄一眼墙壁上的电子时钟来确认时间。包括这栋建筑物,NO.6内部的时间一秒不差地流逝。


胶囊滚落在脚边,并没有溶解。


可恶!


月药用右脚轻轻踩上去。还有一个,那个也一样……


「这是什么!」


男人站起来,表情扭曲。


「这是什么臭味啊!」


「不知道……好像是肉类腐烂……大概是垃圾里的腐败物……」


的确臭。虽然不是猛烈的臭味,但是会让神经不舒服。连习惯腐臭的月药都觉得有点恶心。


「受不了,恶,让开!」


男人捣着嘴走出房间。跟女人一样,他也踩了月药一脚。


「好痛,你干嘛!」


「罗嗦!让开!」


男人的手推了月药的胸膛一把。月药步伐蹒跚,撞上控制盘。


刚好是指定的时间。


月药扶着腰,假装呻吟,藉机按下右边的绿色按钮,顺便连旁边的切换按钮也按下去。这么一来,这个臭味就会随着空调,分散到监狱内部。月药不知道绿色按钮有什么作用,他只是按照借狗人的指示去做。


他蹒跚地站了起来,拿起吸尘器开始清扫工作。


冒了一身冷汗。


天花板正中央的监视器不知道拍到了怎样的自己,看起来会不会不自然呢?


下手了。


桌子底下有开始溶解的胶囊,正冒出臭气。


月药颤抖的手用力握紧吸尘器的管子。


紫苑。


我感觉得到,你就在附近。


紫苑。


我感觉得到!


不要来,求求你,不要来。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不要来,紫苑。


我好想……


好想……


见你。


又出现一名牺牲者,总计已经超过三十人。社会地位、财产、病历、居住


地、性别、年龄、体格、嗜好似乎全都无关。下一个会是谁……


NO.6内充斥着恐惧、不安与动摇。


「市当局到底在做什么;:」


「快点研究出原因!」


「为什么没有有效的策略!」


「快点派遣医生!」


「市长,请召开紧急记者会。」


我们的NO.6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的NO.6为什么……


老鼠敲着门,这是通往监狱的门,沙布就在这道门的那一端。


「时间差不多了。施放灿烂烟火的时刻要到了,紫苑。」


「嗯……」


「紧张吗?」


「不,我在想。」


「你这个时候还有事情要想?」


「我在想沙布,我想快点见到她。」


「别着急。」


「还有,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我在想……」


「想什么?」


「我能够完全了解你吗?」


「又在想这种无聊的事了。」


「是吗……」


老鼠突然拉扯紫苑的耳朵,一阵疼痛穿刺而过。


「紫苑,你听好,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门一开就是监狱内部,你的脑袋给我动起来,我会按照你的指示去走,你可是我的救命绳索,绝对不准给我切断。」


「当然,事到如今不用你再耳提面命了。」


老鼠笑了,伸出手心,紫苑将手放上去。


咔嚓!


传来声音。


昧嚓嚓嚓!


自动上锁装置解除了。


「完美!回去之后可要好好奖赏借狗人才行。」


咔嚓嚓嚓!叽!


「出动了,紫苑。」


「嗯。」


门开了。


刺眼的白色光芒。


晕眩。


无法抗拒的光。


光线溢了出来,十分灿烂。


前方无庸置疑是NO.6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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